文革中最刚烈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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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沪麟这样翻译:屋后江河咆哮,向上涌动。
傅雷这样翻译: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
这就是傅雷。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这既是傅雷的墓志铭,也是他一生的缩影。
傅雷诞生于1908年,这一年,正赶上末代皇帝溥仪登基。
傅雷4岁那年,父亲为乡绅陷害入狱,含冤未得昭雪,抑郁而死。其母为营救丈夫而四处奔走,以致无暇照料孩子,四死其三,只有傅雷一人侥幸生存下来。
巨大的悲痛从心理上摧毁了母亲,致使她对傅雷存着一种病态期望,以一种极端方式督促傅雷学习。
有一次傅雷逃学,母亲竟然想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扔进池塘。在这种残酷方式下磨炼出来的傅雷,养成了为人做事极端刚烈认真的性格。
比如傅雷家的日历每天由保姆撕去一页,不许别人撕。偶尔夫人撕了一张,傅雷就用糨糊粘好:“等会保姆再来撕一张,日期就不对了。”
他规定几点工作、几点休息、几点吃饭,不能更改。在他工作时,谁也不能去惊动他。
与人交谈也有时间限制,到点便请人家回去。
“过分的认真,在他性格里构成一种强烈色彩。因此带来的就是执拗,大家觉得他太桀骜不驯了。”至交柯灵这样评述傅雷的狷介。
傅雷也承认自己“过于严苛”:“提到学术、艺术,我只认识真理,心目中从来没有朋友或家人亲属的地位。”
这一点,朋友杨绛十分明了。一次杨绛译了篇散文,傅雷称赞了几句,杨绛以为这是客套话,照例一番谦辞,傅雷强忍了一会,最后还是沉脸发作了:“杨绛,你知道吗?我的称赞是不容易的。”
杨绛还在怀念傅雷的文章中讲过一事:1954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讨论翻译问题,傅雷提了份书面意见。他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
但他似乎忘了,这些例句都是有主人的。因此触怒了许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一位老翻译家,被气得当场大哭。
“平心说,把西方文字译成中文,是极繁琐的工作,译得尽管认真仔细,也不免挂一漏万,译文里的谬误,好比猫狗身上的跳蚤,很难捉拿净尽。”事后,钱钟书写信“责备”傅雷,说假如你打头先挑自己的错作引子,或挑自己几个错作陪,人家也许会心悦诚服。
当时,傅雷经常和钱钟书书信往来。读罢钱钟书之信,傅雷生气了。杨绛回忆说:“气呼呼地对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
过了一段时间后,傅雷闭门思过,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事是做得欠妥当,于是又给钱钟书去信,“承认错误”。
即便与刘海粟绝交,但涉及他之事依然公允。1957年在院系调整座谈会上,他因支持刘海粟反对华东艺专迁往西安,而被牵连打成右派。数年后摘掉帽子时,面对歉疚的刘海粟,傅雷却放声大笑,以一句“算了”相应。
抗战期间,傅雷给自己定下规矩:“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这是为了避免向日本宪兵点头行礼。从此,傅雷便闭门不出,埋首于翻译。
新中国成立后,吴晗请钱钟书当说客,邀请傅雷到清华大学教法语,但傅雷拒绝了,他只想干他的翻译工作。
傅雷内兄朱人秀说过这样一段话:“傅雷性格刚直,看不入眼的事,就要讲;看不惯的人,就合不来。他选择闭门译书为职业,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好友杨绛也说:“傅雷满头棱角,脾气急躁,动不动会触犯人,止不住要冲撞人,他知道自己不善,在世途上园转周旋,他可以安身的‘洞穴’,只是自己的书斋。”
但正因如此,中国才有了一位伟大的翻译家。
在家闭门不出的傅雷,一边专注于翻译,一边专注于教育孩子。
对两个儿子的教育,傅雷苛严之极。规定孩子应该怎样说话,怎样行动,做什么,吃什么,不能有所逾越。
“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大。”傅雷曾对儿子傅聪这样说。如此严苛,是希望子有所成就。
傅雷本想让儿子学画,但傅聪没兴趣。
“傅聪3岁至4岁之间,站在小凳上,头刚好伸到和我的书桌一样高的时候,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久了也不会吵闹。”
傅雷两口子就卖掉首饰,买回一家钢琴。
“他7岁半,让他开始学钢琴的。”练琴枯燥,傅聪时不时就会偷懒,比如,一边弹奏一边偷看《水浒》。因此而屡遭傅雷修理:“爸爸打得我真痛啊。”
1955年,傅聪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夺得了唯一的“玛祖卡”最佳奖。一举震惊世界乐坛,被誉为“钢琴诗人”。
这次比赛后,傅聪留学波兰。临行前,傅雷给他的叮嘱是:“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第三做音乐家,最后才是钢琴家。”
从此,父子俩开始了漫长的书信交流。
傅雷在信中教导傅聪为人做事。“人一辈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极高的修养,方能廓然无累,真正的解脱……”
“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
1957年,风云突变。傅雷被指为亲美反苏急先锋、“中间路线”代言人。
一位领导来沪后,示意上海右派太少。为填充名额,傅雷被加进了这个名单。
上海作协党组书记周而复想保傅雷“过关”,暗示傅雷,检讨不妨将调子定高点。但傅雷却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廉价的检讨。”
见傅雷不肯低头,周又让其好友柯灵前去说服。但傅雷的回答依然斩钉截铁:“人格比任何东西都可贵!”“我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1958年,傅雷被戴上了“右派”帽子。
当时,在全国文化界,只有傅雷和巴金不拿国家工资,而靠稿费生活。
但被划为右派后,傅雷不能出书了。但傅雷的翻译实在是太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不舍,只有去请示中央宣传部。
回复是:可以让傅雷继续译书,但必须改名。出版社总编室主任郑效洵,便去函跟傅雷商量。傅雷一口拒绝:“译著署个什么名字,本来无所谓。可是,因为我成了右派,要我改名,我不干!”
出版社没辙,只好内部商定,一面请傅雷译书,支付稿酬。一面把译稿压下,待他“摘帽”后出版。
1961年9月,傅雷“被摘帽”。有关部门告诉他这个喜讯,让他有个承认错误的表态,一向顶真的傅雷竟不予理睬:“摘帽子是你们的事,和我没关系。”
次子傅敏介绍当时的情状:“有些事,他(傅雷)非常讲逻辑,不光是骨气,是讲逻辑。因为如果去摘帽,就承认戴帽是对的,这是个原则问题,所以他说和我没关系。”
至此之后,傅雷更加闭门不出,除了翻译,他开始研习书法、收藏字画。并爱上了养花,在后院花园,他竟然培育出了50多种月季。
傅雷译稿
不问世事,只求偏安一隅的傅雷,终究还是无法安然置身于事外。
1966年“文革”来袭。8月30日,一群红卫兵冲进傅家。
一番搜索后,在傅家阁楼找到一箱子。箱子里有一面嵌有蒋介石头像的小镜子,还有一页登有宋美龄相片的褪色画报。这便成了傅雷夫妇“反革命”的罪证。
傅雷说:“这箱子是姑妈多年前托我保管的。别人寄存的东西,我家从来不动。”但红卫兵们哪会容你辩解。
傅雷夫妇被拖跪在地上,然后就是4天3夜的连续批斗。
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周秀娣发现,每天都会准时起床的傅雷,今天竟没起。等了一阵后,周秀娣去敲门,无人应。她推开门,发现傅雷夫妇已自缢而亡。
9月2日白天,朱梅馥对菊娣说:“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熙良)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
她是希望自己死得干净体面一点。那天晚上,她还嘱咐菊娣:“明天小菜少买一点。”
那天晚上,傅雷留下了最后一封家书。这封信是写给朱梅馥哥哥朱人秀的:“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儿媳,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傅雷遗书
傅雷遗书
在即将了断自己生命的前夕,竟然还能如此地沉着冷静,一笔一画,事无巨细,为他人而想,即使这个社会亏欠了他们,他们也不愿亏欠任何人!
那晚,夫妇俩将天蓝色土布床单撕成长条,然后搓成绞索,挂到落地窗钢架上。临行前,他俩还在地板上铺了一床棉被,惟恐木凳倒地会影响楼下保姆的睡眠。
所谓优雅,有时不过是一床棉被的厚度。真人的自毁,好象揉碎了花朵,震撼的同时,还能嗅到色香。
1958年,傅雷被划为右派时,政府接二连三催促傅聪回国,傅聪知道一回就必然难有宁日,一番思索后,从波兰逃去了英国。从此,父子俩再未谋面。
1978年,傅雷夫妇自杀12年后,傅聪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邓小平在傅聪的信上批示:“傅回国探亲或回国工作都可以同意,由文化部办理。”
80年代中期,傅聪回京表演。有晚没演出,他坐在宾馆看电视。他看到戏里,一个孩子在四处寻找爸爸。突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傅聪把父亲教导自己的信整理出版,这便是后来风行中国的《傅雷家书》。
金庸这样评价《傅雷家书》:“是一位中国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一语道破傅雷教育儿子的基本精神。
傅雷家书手稿
1955年1月26日,傅雷在家书中告诉傅聪:“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2013年10月27日,傅聪傅敏将父母骨灰取出合葬,也在墓碑之上刻下了这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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