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 沉睡的安禄山,飞行于静谧之中
从中国浩如烟海的
杂剧、传奇及民间吟唱中,
打捞沉音。
让远人之歌哭,
回响于当下。
轧荦山之梦 | Dream of An Lu-shan
单通道有声高清录像,黑白,24分钟30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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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ck&white, 24min30s
2022
?
安禄山。
不用多介绍,大家都知道安禄山。如果愿意了解,可能会知道的多一点:比如,他是一名杂胡,可能是琐罗亚斯德教的一位领袖,也可能是斗战神的一种化身。如此等等。总之,他掀起的叛乱战争,造成了唐朝国运的转折。也有人说,造成了整个中国历史的转折。
戏曲舞台上,他是净角,狡诈无赖又凶狠。谄媚李隆基,死对头是杨国忠,潜在对手是郭子仪。因为大家喜欢给杨玉环泼点脏水,搞点色情,所以他与杨还得有点绯闻。他的被刺杀,现在不怎么演,如果演了,也一定是大快人心。
但无论如何。
没人会演他梦见什么。甚至也没人琢磨过。说难听点,是他不配。
传统上看,做一个回顾往昔的梦,是受难者的专利。
比如,李隆基在安史之乱后,退居西宫。有一夜,西风败叶,雨打铃铎,他在寝宫中,就做了一梦。梦中,见到杨玉环正在长生殿排宴。惊醒时,雨湿寒梢,泪染龙袍。
杨玉环也一样。由于她的被害是突发事件,无暇回顾。但被缢之后,她还是能一灵飞起,回长安,进西宫,凝眸见一片清秋。
以上二位的回顾,出自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及洪昇的《长生殿 · 尸解》,实际上都是一种文学的想象。这个想象,对于爱情悲剧来说,是必须的。
清代前期,中国最流行的歌曲之一,是《长生殿 · 弹词》中的《南吕一枝花》。《弹词》这出戏,讲的是安史之乱后,老伶工李龟年流落江南,抱着琵琶,重弹天宝遗事。他以一位亲历者兼好人的身份,对这个事件进行了历史级的回顾:霓裳歌舞,渔阳战鼓,马嵬兵变,蜀道闻铃,如此等等。这样的回顾,把悲剧上升到历史层面:
几年前,大家过的都还行。
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聪明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呢?
嗯?
??
我们很习惯沉溺于这样的情感。用李隆基自己的话说,就是“人间天上”:剧烈变动的人生机遇,国家气运,民众情绪。盛唐的气象,与中晚唐的萧瑟。开放,与闭塞。乐观,与伤感。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如此等等。
而真正的灾难时刻,似乎是一瞬间完成,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比如,作为灾难中心,转折枢纽的安禄山,上个场吆五喝六,大喊大闹,下台休息,收工走人。完了。
如果我们把那场短短几年的反叛战争,比喻成一种突发瘟疫。安禄山就是病原体。在他身上,是纵横无匹的破坏欲。给人痛彻骨髓的创伤。
比如。
被割了舌头的颜杲卿,被杀掉的他的儿子侄子,是物理上的受难者;
得到凶信,发疯涂抹,写下《祭侄文稿》的颜真卿,是一名精神上受难的生者;
而在睢阳发生的封城食人事件,则是一种瘟疫引发的次生灾害,让这个最讲人伦的国度,实现道德退化。那个事件像一枚精神核弹,炸穿千古。(关于睢阳的事情,见 回响 | 《双忠记》:却将贱妾来烹宰)
???
对人民群众来说,这太残酷了。不管我们,还是统治者,都不喜欢渲染过份残酷的画面。就好像面对恐怖片,最高潮的段落,我们会转过头,或者捂住眼睛。
这是挺正常的反应。
我们能够正视历史的方法之一,就是尽量不要看的太仔细。特别不要搞代入。比如,你怎么能代入一个被安禄山割掉生殖器,每天顶着他的大肚皮,给他穿衣服,让他发泄臭烘烘欲望的小伙子(即便最后这个小伙子忍无可忍把他宰了,成为另一个绕不开的,影响中国历史的人物),而不犯罪或自杀呢?这很危险。
如果非要正视不可,最好带上墨镜。
墨镜有很多种,比如忆苦思甜型,宫廷斗争型,阶级分析型,势力集团型,经济决定论型,地缘政治-宗教型,等等。对于文艺作品来说,还有别的配置,比如,幽默。
你被吓了一跳之后,自然会哈哈大笑。
这也挺正常的。
就像安禄山,身上的尖刀,鲜血,疼痛,爆裂,在文艺作品中慢慢演变,变成个什么呢?
他变成一个甩着一身肥膘跳胡旋舞,插科打诨的肥佬,看上去很搞笑。
变成一个被杨玉环用布包住,装成婴孩的肉球,非常卡哇伊。
当他的大胖手伸向杨玉环那千百年文人们挚爱的胸部,甚至抓伤了,我们更会相视一笑,说:很不错。李隆基,老李,你可长点心吧。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我们当代人编排出来的,而是传承有自。史籍、小说、戏剧、传统服饰、音乐、戏曲、黄色笑话,这些东西围成一个传统文化的圈,位于圆心的安禄山沉着大脸,拎着鞭子,忍着浑身脓疮疼痛,退到幕布之后,成为一个乏人问津的黑洞。台面上他的替身角色,则是一个有趣的坏家伙。
有趣,找乐子,挺重要的。
部分净角的有趣之处,就在于,看上去他是个官员,很有权利,有着可怕的嗓音和脸谱,会做一些可怕的事,但他又会出丑,逗我们乐。人民群众对这个喜闻乐见。跟政治选举如出一辙。
安禄山就在这个框架下,在伤感基调的舞台上,突然暴起,一闪而过。但同时我们都知道,究其根本,那既不是我们想象的安禄山,也不是历史的安禄山。本质上,那是历代文人(以元明清为甚)编排的安禄山,是清末伶工们勾画的安禄山。
这些艺术家们,真的很不错。
他们每天忙着给各种古人编故事,为了逗乐,为了演出,为了给人唱,卖钱,或者只是为了替自己说话。
他们没说是要复兴传统文化。
也并不多么追求有文化。
他们只是要尽情的搞创作。
他们的创作涉及到安史之乱这部分,千奇百怪,很多甚至离了大谱,但都非常有意思。后来,这些都成了传统文化。
。
以下则是当代的——具体来说——2022年8月的安禄山。
他做的一个梦。
故事的背景,来源于一个载于《明皇杂录》的有名传说,讲了一只白鹦鹉(雪衣娘)的故事:
据说,开元中,岭南进贡了一只白鹦鹉,李隆基与杨玉环给它起名做雪衣娘。雪衣娘不仅能诵念诗篇,甚至能解人意。当李隆基与人下棋不胜,她就可以飞入棋局,拨乱棋子。
鹦鹉冢 | Tomb of the Parrot
黏土,动物皮毛 | Clay, Animal' s fur
尺寸可变 | Variable Size
2022
雪衣娘 | Snowy Lady
玻璃,陶土,麻绳,毛毡 | Glass, Kaolin, Ropes, Wollen felt
尺寸可变 | Variable Size
2022
远远的,望见的华清池,似乎还是老样子;夜月之下,走上朝元阁。见到如同李隆基一样的老子坐像,不断崩塌。
从山上回到自己的墓穴。
转眼间,又身在校猎场,开始策划对雪衣娘(或杨玉环,或开元盛世,或霓裳羽衣)的谋杀。
然后,坠入迷宫。迷路者被一双大手捏弄,不停与怪物搏斗,奔跑。
最后,回到轧荦山。他的出生地。从子宫中钻出,年轻的母亲跪在烈火之影。
轧荦山之梦 (截屏) | Dream of An Lu-shan(Still)
单通道有声高清录像,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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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而李猪儿的刀子,就是这时候,扎到他的胖肚子上。
。。
为什么要杀死雪衣娘?
轧荦山之梦 (截屏) | Dream of An Lu-shan(St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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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他们,指的是或者李隆基,杨玉环,或者是那些不在现实里生活的人。这里安禄山明显憋着一肚子气。这是气话。
可是气归气,究竟什么才是现实呢?
一个太难的问题。
我们可以先看看传统的理解。
比如,最简单的看法,《长生殿》就给我们并置了两种现实。
其一。《长生殿》第十六出《舞盘》。
演杨玉环生日。长生殿里庆长生,大伙儿一起吃荔枝,饮美酒,兴之所至,杨玉环在盘子上,给李隆基表演上一段霓裳羽衣舞。
岂不美哉?
这个场景里,有服装,有音乐,有舞蹈,有美食,这无疑是我们如今印象里,“传统文化”中的现实:大唐不眠夜。
其二。《长生殿》第十五出《进果》。
也就是恰好大唐不眠夜之前的一幕。讲的是一位老农民,和一对算命弹弦的瞎子,在田中聊天。
这样的现实,还有很多种。
你看现实的时候,最好也准备一堆墨镜,选一副戴上。也别赤条条走进它,否则容易认不清:以为自己一会儿就能吃到荔枝,实际上送荔枝的马,马蹄子已经快要踩到头顶。
话说回来。
只聊美学的话,《长生殿》的作法是并置:悲剧/喜剧,丧事/欢宴,算命/横祸,从而展示强烈的,对历史的审美。
还有一种方式,则是交叠。
没那么死板。更灵一些。
杜甫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体验:
安史乱后,杜甫滞留夔州,写下了有名的《秋兴八首》。其四“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之后,他便开始魂飞飘荡,漫游于故国暗夜,又面对寂寞秋江,白头吟望苦低垂。比如。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这些充沛的意象,把想象和现实,过去和现在,繁华与败落,融为一体。瞿塘峡口和曲江头,变成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没有前后关系,没有平行时空发生两件事。
这种融合,看上去非常复杂,但美学上极其简单:所有的过去/现在融为一个点。
这给了我们一个提示。
这个点,既是宇宙大爆炸的一个源点,也是历史爆炸的源头。
既是人间,也是天上。
既是过去,也是现在。
既是原因,又是结果。
对杜甫来说,这个点是他自己。
他自己所处的,就是现实。
。。。
我把这个美学意义上的点,称作为“寂点”,作为一种对时间或者历史进行审美的范式:历史本身作为时间/事件的审美价值,唯其在寂静瞬间才能充分显现。
最直观的比喻。
我与阿戊有一次旅行,莫名其妙到了位于耶路撒冷的大屠杀纪念馆。那个纪念馆有一面巨大的屏幕,播放一些当年遗留下的影像材料。
我记得,画面中,有一辆好几层楼那么高的巨型卡车,像是科幻片中的某种机械装备。
它在荒野中,推动一座小山。
那座小山由不知道多少肉体堆叠而成,是一座真真正正的肉山。
男男女女都有。
老老少少都有。
一丝不挂。纯粹的肉。
随着肉山被推动,崩塌,山顶上的肉纷纷滚落,甚至要滚落屏幕之外。
这时候,你以为得有点儿约翰 · 威廉姆斯的小提琴,才够气氛,才让人感动。但没有。
没什么声音。
阿戊看了一眼,停了一下。然后加快脚步,赶紧走了。
这就是一个“寂点”。
。。。。
如果你站在那里。
你就知道什么是现实。
如果安禄山和他所造成的一切,事实上已然消逝,那可能我们需要一个寂点,来进入他的现实。这是艺术家们做的工作。
回到作品。
鹦鹉墓中散落的泥塑,如胡旋舞般旋转,定了格,躺着;安禄山的梦,无声无息,梦话,喃喃自语。
这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有别于戏剧舞台的,静谧的氛围。
是个好的入口。
静谧。
一方面取消掉我们以往对灾难进行的“此前-此后”的回顾式审美,或“天上-人间”式的隔世感。
一方面,我们利用静谧,把寂点爆破,从时间上拉长,从地理上铺开。
抓住静谧,让安禄山梦中飞行得更远一些。
不仅仅是李隆基在剑阁上,铃声中的“一恸空山寂”;即使“天下朋友皆胶漆”的开元盛世,也是静谧。
不仅仅霓裳羽衣舞是静谧。
脑浆冰冷,涂抹在田地,更是静谧。
将进酒,静谧。
兵车行一样静谧。
如果需要有一点声音。
那就是“天阴雨湿声啾啾”。
或者是,“人事音书漫寂寥”。
。。。。。
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安禄山梦中说了很多遍这样的话——古之不旧,今之不新。
或许他指的可能是某种历史轮回,或一种绵延。对我来说,则是一种穿越时间空间的静寂的弥散。
万古暗夜。
从一个我们时代的安禄山出发。
那个痴肥的身体,安静如处子,喘息在火山之下。
制造废墟,又像是废墟本身。如果我们调个三倍速,起起落落,重重叠叠,安禄山,就是一座永远将倾的大厦。你分不清是快,是慢,还是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千言万语,繁华战争,话说的多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越吵闹,就会越安静。
静谧弥散,影像定格。
一副照片:空中烈火,悬置灾祸。
龟鉴 | The Invisible Mirror
摄影 | Photography
150×200 cm
2013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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