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十六岁的日本少年藤村操,在华严瀑布自杀,留下《岩头之感》,成为纯粹自杀的典范,激发了日本哲学届的大讨论。也将日本的瀑布与自杀、宗教、哲学甚至文化,做上了连接。他这么写:我爱的寺山修司,有一部著作,叫做《自杀学入门》。其中从诸种角度进入自杀,比如遗书的写作方法,自杀道具和背景音乐的选择,自杀机器的制作方式,如此等等。其中绕不开,也会遇到瀑布。古务运动小组成员们去年瞎逛,去了刘玉洁工作室,看到了她画的很多瀑布,有日本的,也有中国的。明亮好看。坐下来聊天,聊到最后,才听她说,这些也许跟生死相关。
很多年前,我去日本的根津美术馆,看到画册上一件镰仓时代的瀑布作品。它和西方的瀑布有很大差异。它的结构非常硬朗,几何型的,它有非常强烈的,现代主义的空间结构。
那时候,我还仅仅在审美或技法上看待它,比如,关于东方传统绘画在空间上的转换。
直到2018年。
我突然感受到了:
瀑布最接近,就是死亡。
2018年初,我去瑞士伯尔尼做展览,住在一个老太太家。她叫Kuni。Kuni生于1938年,是前伯尔尼美术馆的馆长助理,后来也是伯尔尼大学艺术学院的一位老师。她年轻的时候结过一次婚,去了美国,待了几年,离婚了以后又回瑞士。一直一个人住,直到今天,她也是一个人住在伯尔尼的一栋公寓。
Kuni,及Kuni与刘玉洁作品 《中国经验》,Soon GalleryKuni不太像我认识和接触到的瑞士人,她热情又开朗。我在伯尔尼做展览期间,她邀请我住在家里,我们一起生活了大半个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美好的,八十多岁人积极乐观的生活状态。
可是,无意中,我听一个朋友说,她已经登记报名了安乐死。在我的观念里,安乐死,就是一种有尊严的自杀。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不久后,我从瑞士去法国边界的一个教堂,途中路过了一个瀑布。面对远处的瀑布,我突然觉得,听到这样的消息,虽然伤感,但也是一件美好的事。这样的情绪,在图像上又和眼前壮丽的瀑布,有着莫名的联系。
我画了很多瀑布的作品,但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给别的人透露过我画瀑布与死亡、与自杀的联系。我觉得这是一件很私人的理解——大家对于死亡和自杀,有着刻板印象。尤其对于东方人来讲,它是个沉重的话题。但是,我所感悟的死亡,尤其是不同形式的自杀,其实也是优美的,浪漫的。
《融化的直线》,布面油画,2022
126 x 31 x 9 cm、120 x 31 x 9 cm、114 x 31 x 9 cm、108 x 31 x 9 cm
如果要让我做选择的话,我会选择瀑布。原因很简单:在那样一个环境下,它在形式上是有美感的,包括声音,包括视觉上的气势。水是生命。而瀑布,就像水组成的一束光。当人面对光线的时候,他在精神性上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对于我而言:瀑布,就是从天洒下来的光。但海与瀑布,对我来说,是完全不一样的。最不一样的,就是光。平静的海,只有表面的光。而瀑布从天而降,它在空间上,就会产生一种崇高感。它洒下来的时候,伴随着的光线,以及光线下的彩虹,这和海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觉得它更接近于,直白点说,它更接近于我们到达天堂的距离。每次去,也不干什么,就是待一会儿。不是因为特别的信仰,而是因为在这样的建筑里边,光线的处理很特别。这种光线和感受,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每时都是不一样的。当我那天去教堂的途中看到远处的瀑布时,我感受到瀑布的光,和教堂里的光是一样的,它是同样的精神感受。
我知道日本1903年跳瀑布而死的那个高中生,看过他的遗书。日本的自杀与瀑布,已经形成了某种文化上的连接,但我们中国传统山水中,并没有这种文化因素。如果说中国传统瀑布有某种精神性,可能是更自然主义的。我不太感兴趣,或者我也不那么想要去了解这个部分。所以传统对我而言,更加变成一种结构或者空间的事情。它的精神性,是我附加于其上的,是我的部分。
《溪山行旅》局部,绢本,范宽,北宋
我不会用黑暗或者阴森的状态去表达这种精神性。走向死亡有很多种方式,我理解和想要表达的,是那些安静的,明亮的,浪漫的死亡。
这件作品的题目叫:《Staubbach Waterfall 3 November》。Staubbach Waterfall,是瑞士的一个瀑布。11月3日是Kuni的生日。画面的空间则来源于我拍摄的朗香教堂的一个局部。
这个教堂,她也去过,我们有着共同的一些经历和感受。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想,假如她离开的话,她也应该回到属于她生活的那片土地。在我心里,这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对于生命的理解。
我想把这样的生日礼物,当成一个平平常常的东西,自然的东西。我们在讨论生死的时候,它的表现方式应该是美好的。生和死,对我来说,在精神上它是浪漫的,不会被黑暗和恐惧笼罩。老太太现在的生活状态非常好。身体也不错。每天上午在家,她会看一会儿新闻,然后下午出门,去戏剧社排练。她很喜欢戏剧。
Kuni和戏剧社的朋友们在卓别林电影《大独裁者》舞台版的最后一场演出,2021
一周也有一两天,她会免费的去养老院照顾别人。瑞士有一个制度,当自己还健康的时候,先去照顾一个人,然后等她以后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政府再把她付出的时间,安排一个人照顾她。冬天的伯尔尼有点儿阴冷。
离开伯尔尼的前一天,下着小雨。当时我们准备去伯尔尼市中心,平日我们都是坐公交车过去,但那天,她说,我们走路吧。一边走,她一边给我介绍伯尔尼的那些建筑,以及那些发生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的事儿。
开始我以为我们只是散散步,让我感受一下她生活的这个城市。但是慢慢的,我们一直走到了养老院。
那是伯尔尼市中心最大的一个养老院,她说等到自己身体不好了,会来住到这里。她带我参观了整个养老院,然后告诉我关于这个养老院的历史,介绍了楼道里挂的艺术作品。她说,想要让我感受一下伯尔尼这个城市。包括这个她未来要生活的地方。我们从她家走到养老院的那一段路程,好像一个人,她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她也许怕我以后再来的时候,找不到她了,所以她要提前告诉我她在哪里,会是什么样的生活。那天,我好像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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