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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从文:路尽得见于无声

阿斗的梦 阿斗下墙 2023-07-22

(作者(左)与于无声)

作者:张从文


直到驱车离开休斯顿,需要一程一程地察看地图,我才注意到,整个德克萨斯原来是一只振翅飞翔的大鸟,头喙锐利指向正西,身形舒展扑向西北。我随女儿举家搬迁,沿着10号公路,正是先横行向西,走到鸟喙的尖端,那里有美国和墨西哥交界的格兰德河;再侧身西北,日夜兼程扑向洛杉矶的灯海星河,千里迢迢把这条著名的州际公路走到尽头。

我们的目的地还在北方,但洛杉矶是预置的重要驿站,在距离好莱坞尚有64英里的地方,离开10号公路,顺着圣塔安纳河间道而行,将近午夜,我们宿在了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所在地河滨市。

一路走过浩瀚枯黄的沙漠荒丘,翻越大起大落的高寒山岭,特别是车灯抖擞、夜披雨雪,让一家人在警觉和疲惫中心生苍凉。熟悉的德州渐行渐远,女儿在那里求学、工作、成家又生儿育女,朋友们临别相聚,一去千里。四岁半的外孙女在搬家前曾趴在窗户边大声哭泣,说“我不想搬家,我不想离开我的幼儿园。”但是,她又知道,爸爸在加州工作,她需要爸爸。

河滨市,是我不曾听说过的地方,因着一个叫于无声的文友住在这里,像荒村路上远见一粒油灯,为我撑开了一亭温暖又安全的时空。

于无声是我敬重的一枚园地的作者,价值观和性情与我深相契合。他对国内重大事件多有深度思考,文章剀切时弊,以浅淡平和出之,是一种波澜老成的笔法。俄乌战争旷日持久,他站在乌克兰一边为自由与和平发声;世界杯足球赛期间他热情似火,为梅西,为一种非凡的成长大声礼赞。这样的文章似乎一挥而就,精力之充沛一如少年。但他还有恬淡悠远的抒情散文,特别是回忆女儿的童年,显现出一个成熟作者的多层次与立体型。

他其实是一个实业家,在国内曾有稳定的生产企业,长期向美国出口。中美贸易战燃起之后,他的经营大受影响,迫使他果断移居美国;而自由世界的生存感受,更激发他笔耕不辍,成为一枚园地作者群里的中坚力量;他还在创办一个自媒体节目叫《无声看世界》,把大洋两侧的实情与缘由掰开揉碎讲给那些急欲明白真相的人听。他的文章和节目,吸引了一批追寻梦想者的目光,有一对夫妇带着孩子辗转赴美,现在就寄居在他的家里。

于无声的生活与创作,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我和于无声的直接交往始于去年年初,那是因为2021年来美探亲历经周折,花了十倍的价格;恰有一位同乡在美国做律师,鼓励我设法留下来,并且叫我老两口一起留。家人对此毫无准备,断然否决。因为老房子没有卖掉,新房子没有装完,国内房市形似断崖,债务和人情千丝万缕,这样安排确有些唐突。

安然兄弟听说了我的情况,就把于无声的微信名片发给我,说他是过来人,一定会有务实的见解。果然,于无声快人快语,以亲身经验剖析两国的生存状态与过境流程,支持我继续和律师联系,争取留下来。无奈,愿望渗入现实如同火引湿柴,几次弄得家里乌烟弥漫,之后我就不敢轻易开口了。

一年蹉跎而过,其间我曾去一个农场打工,手机信号极差,看不了于无声的视频节目,他就把视频转成音频发给我,可怜那地方过于偏远,也因我的华为手机实在差劲,连音频都下载不了。到此次搬家前,我跟于无声又有一次长时间通话,他专门就我的情况讨教了他的律师朋友,说虽然我来美耽延得有点久,但留下来仍然是可为的。

元月2号一早,我们相约在河滨市第7大道的一家餐厅见面,刚下车走到门口,就听背后有人叫我名字。回头看,十字路口上一位年轻女士驾驶一辆深色SUV,副驾上一位中年男士笑着向我招手。迅即车停,于无声下车,我们握手,他比我高出半个头,身体强壮,手上有力。我笑着说,看你的文章和视频,一直以为你是年轻一代。于无声笑了,说他可是六十年代生人,吃亏跌跤多了。

他夫人开车的技术了得,凭我早年当过汽车教练的眼光,看她调头靠边,方向一把一把地打得着实老练。怎奈车上的宝宝椅中,坐着一个正在啼哭的三岁女童,夫人停过车,急切地去安慰孩子,回身向我表示歉意。我抬头看于无声,果然沧桑有痕,存发不多,但夫人婀娜,孩子又只有三岁多,这是一种怎样开挂的人生?于无声笑着说,夫人很会保养自己。奇人自有奇事,记得他还在自媒视频中说,虽然困难重重,夫人却特别支持他做时政评论,这位贤内助不仅长于驻颜,还很有眼光和胸怀。

元旦假期,这家饭店是周边惟一能吃早午餐的点,适于我的孩子们早晨不起,半夜不睡的习性。于无声却早起给孩子做早餐,自己和夫人也是吃了饭的,所以我纵有以便餐略表谢意之心,也不得机会。

一会儿,他从车上抱了一堆物品来摆在餐桌上,是一个长长的拖挂玩具车,其中装载着几个小火箭弹车、雷达车;一个五彩积木盒,每块积木带有磁芯会自行对齐;还有一个彩色儿童书包,适合周岁孩子背用。我家两个小孩一见,登时眼睛发亮,尤其是七个月大的弟弟,手舞脚蹬,嘴里咯咯咯的欢叫。

于无声又将两盒圆桶状的礼品盒放我面前,说是韓国特制的甜泥大蒜,对中老年人有养生作用,他和夫人也是常吃它。这会儿,因为孩子哭闹,夫人带孩子去周边转一转,不能来与我们叙话。

初次相见,竟如远道投亲,谢意未表,而受他无功之禄,我在此不知说什么好了。差可一提的是我的老家与他的老家都在洞庭湖滨,在长江上下水的一望之间,可算是一衣带水的亲缘。

我们老家这一带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传说一位樵夫名叫钟子期,听见山松间有人弹琴,一时琴声激越慷慨,他禁不住对着山谷大发一声感叹:“巍巍乎高山!”又一时琴声柔情畅快,他禁不住对着山谷再发一声感叹:“汤汤兮流水!”于是一对千古知音在此相识。

时在隆冬,天气时阴时晴,于无声坐下来热切地说道:“我们终于见面了!”脸上有孩子般的阳光,让我心里很是温暖。我的家人就着餐桌相围而坐,听他讲自己的创业经历,讲对市场的研判和人生取舍,很快消融了主客之间的生疏感。他说,人生是可以规划的,也应该有规划,前提是要不断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站位。

他的人生首先得益于三十多年前的一场劫难,大学毕业别人分配了工作,他却没有,心怀孤愤只身闯深圳,贸然进入外贸行业,得以见识到国际与国内的巨大落差,开始用心思考事业与家庭。

按照规划,他的三个孩子都在美出生,自然成为美国公民;他的事业对准世界最发达最规矩的市场,二十年积累了必要的人脉和资金。作为投资移民,他刚定居美国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他跟夫人商量,实在不行,去做最底层的劳工,生活也会过得很宽裕。他认为,中国社会的大格局还充满不确定性,太平洋两岸的自由度与劳动力价值是不可比的。

他赞赏我的女儿女婿凭着自己努力,得以在自由世界里扎根。中国现在有大批年轻人苦于不了解美国的学校而出不来,出来的也多被中介公司坑掉一大笔金钱。所以,在美学有所成的青年才俊们,应该利用自己的信息和人脉资源帮助他们。帮助时也可以收取合适的费用,这种正当收益,省掉了中介公司的巨额欺诈,于人于己于中国都有益处。以目前形势看,这项工作可以持续10年以上。

于无声果然是做实业的出身,眼光锐利思维严谨,并且像做节目一样,说起话来妙思泉涌很有气场。中间几次话题转换,是因我插话谈了自己探亲身份的一些难处;他说许多人都有过类似处境,重点在于每个人要对自己的久滞不报,向当局说出一个合适又确凿的理由。

将近两个小时,我们像听一场评书津津有味,只因还要继续赶路不敢多问。于无声是市场上历练出来的人,在恰到好处时止住话头,告诉我们,来河滨市必须去打卡的一个地方,就在旁边第六大道上。

果然是一个奇幻的去处,一座西班牙风格为主,杂糅各种东西方元素的繁复建筑;花木掩映中,迎面两个高大的木偶奇兵持械挂绶行注目礼,身后的拱门牌坊上扇形排列一个名称:Misson Inn,中国人称其为“米逊客栈”。牌坊后一座雕楼拔地而起,约有六七层高,其下的酒店主体建筑,只有三四层高,被棕榈和其它高大的乔木遮蔽。从木偶奇兵到酒店的直道两侧,树木繁盛,藏宝掖奇。外围右侧是一条棚顶牵藤的廊道,右侧奇兵身后有中国凉亭,悬挂一口“义和团大钟”,左侧奇兵身后有一尊中国人的半身铜像及相应文字,一并放在与灌木同高的低处。

于无声是不久前才从洛杉矶搬到河滨来住,对这些景观不甚了解,而我的手机前天被小外孙摔坏了,没有图片参照,难以详述当时场景。但我清晰地记得,雕楼二层外墙上,有一个爬墙的圣诞老人,一手抓着肩负上的礼物袋,一手上举攀援,马上就要抓住三楼的窗沿了,形态维妙微肖。

于无声的精细令我感动,在打卡照像的时候,他去车上取来了早几天特意准备的两顶帽子,我们一人戴一个,大红色长舌沿,像川普帽,但只写了“USA”三个字母。他的意思是相信我一定可以留下来,开启全新的人生。他说我搬到加州了,以后来河滨很方便,可以去加州大学河滨分校好好看看,这个城市跟学校是一体的,难分彼此。

当即网查,现场扫盲,发现河滨分校内的中心地标是一座高160多英尺的鐘琴楼。因为大半生教音乐,对琴字敏感,我记住了它的来历。这座钟琴楼是小约翰·D·洛克菲勒为纪念他的母亲,于1930年捐建的,底楼做教堂,楼顶挂了74口铜钟。它是世界上重量最大的钟琴,每个星期日的上午10点30分,会奏响《钟琴序曲》;从钟琴楼建成到现在,这个仪式进行快一百年了。钟琴的发声原理,类似于中国的编钟,但音色高亢,节奏繁复;初听不解其妙,以为是钟铃乱晃。细细辨别,就知道它其实与中国的古琴一样余韵悠远。

了解到这些,我忽然感到内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一时难以言表。

和于无声握手道别,真是感激又惭愧,他夫人开车在周围街道上转圈安抚孩子那么长时间,临别还向我说对不起。本是素昧平生,因着一份文缘或者说因着携手在一枚园地张扬自由人性、呼唤良知正义,我就可以跟于无声亲如兄弟,可见人生越简单越接近真道,而“施比受更为有福”,是颠扑不破的。

重新驶上北去的道路,群山峰谷宛转闪过,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座钟琴楼在不停摇晃,心里漫上来时淡时浓的愁绪。这不是途经亚历桑那大沙漠时的沧桑感,是一种自觉亏欠和失信,而无以把握收放的惶惑。

“三一路德”教会有一座百年老教堂,座落在休斯顿市中心。2016年一个秋晴的日子,女儿带我们去三一教堂做完礼拜后,恩蒙兄领我们参观了这座教堂的一件宝物,就是由25口铜钟所组成的钟琴,高挂在教堂钟楼顶层。琴键设在一楼,像管风琴键一样有多排,但稀疏而粗大,底下还有脚踏的键子,都是以细钢丝绳与顶楼的铜钟相联系。从教堂二楼转入钟楼的楼道间,有锈迹斑驳的铁楼梯转折上行,宽度仅容一人;到五楼,楼梯成了横木悬空的家用梯子,危危乎高哉!这样的建筑或许堪比巴黎圣母院的古旧沧桑感。

上到顶楼的尖塔平台,休斯顿大城尽在眼前,市声微弱,只有凉风。当我正好奇一楼琴键离此一二十米的高度,靠着一根钢丝牵扯就能让这一排排挂钟瞬间发声,恩蒙弟兄过来告诉我,这座钟琴楼有一个悲伤的故事: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一位在这座教堂参加聚会的弟兄失去了他7岁的独生女儿,沉痛不能自拔,几年后借着祷告和信心,毅然捐出一笔相当于今天近百万美元的钱数,建成了这座钟琴和塔楼。

闻听此说,我心里一震,忽然百感交集,因为我也是只有独生女儿的父亲。下楼后,我特意在钟琴键上敲奏了两段《二泉映月》的旋律,向逝者表达缅怀。

恩蒙弟兄是一位忠心的牧者,与我们家长期保持着亲切联系,他曾邀我做过几期《九十九羊》的广播节目。在他看来,炎黄子孙目前的境况一如以色列人在埃及的遭遇,如此众多的人口,需要有许多摩西来带领他们出埃及过红海。

我现在的处境,不像摩西,倒像约拿不听呼召,要从海上逃跑。

还有一整天的路程,浓云压山,山横远道,北美的天空似乎比南美的天空显得低矮。此去究竟是为下埃及作预备,还是像约拿一样逃进风暴不得而知,我也无力像于无声一样规划自己的余生。若果然担着约拿的责任,葬身鱼腹再蒙拯救,那也是从上来的命定和一粒微尘的大荣幸。

生命有限,真诚的友情与帮助,岂不正是从上而来的祝福?我相信。

2023.1.12


【作者简介】张从文:已退休,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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