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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麦:像少女一样的母亲

阿斗的梦 阿斗下墙 2023-07-22

题图:兴高采烈爬山的母亲。

作者:黑麦
我和母亲是一点点分离的。当她说,我帮你洗衣服吧。我说,不用。她说,我帮你叠被子吧。我说,不用。她听到“不用”,心里一定空落落的。儿子长大了、独立了,不再需要她了。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很早就开始了。小学六年级,我住校,此后就不常在母亲身边。放假了,待家里,热热闹闹几天,然后去学校。儿子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下子没了,房间空了,母亲的心里肯定很不适应。每次离家去学校,她就站在厨屋的窗户边,透过窗棂,我只能望见她的上半身,特别是微笑的面孔。走在门前小路,我回头望,她站在那里;快交到大路,我回头望,她还在那里;走在大路上,树丛快遮住房屋,我最后一次回头望,她依然站在那里,微笑着。

我鼻子有些酸,赶紧扭过头,大步往前走去。

她为什么要站在厨屋的窗边?母亲对儿子那么眷恋,她大约想遮住一部分这样浓烈的情感。她希望儿子独立,但又舍不得。她只好目送我渐渐走向远方,离开她。

分离,或者说成长,是一件既美好又残酷的事情。儿子一点点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不一样的生活习惯,就像“忒休斯之船”,他成长为“另一个人”,就势必和母亲发生冲突。这是很正常的。

母亲过来帮我带孩子,已有整整半年。我们就发生过好几次争吵。母亲有些伤心地说,我们好多年都没这么长时间待一起了,你好像变了。我听了更伤心。我害怕自己没有像以前那么爱她了,更害怕她会这样觉得而深感伤心。

她很爱自己的儿子,我也很依恋她。五岁时,她去地里割草,把我留在家里。突然,大雨如注,惊雷炸响,紫色的闪电像魔鬼的鞭子抽下来。我生怕她回不来了,站在门口一边哭一边喊。望见她突然出现在雨帘里,我赶紧扑过去。我依恋她,像现在自己的儿子依恋我。

但我们相爱的方式,似乎就是互相伤害。母亲脾气急,和她在一起,我也变成急脾气,更多时候是不在意,不耐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时常反省不该如此,第二天起来照旧。好像是多年累积刻印在身体里的印记。初中时,一起去上街,母亲给我买衣服,我说不要不要。她给自己买一件,要试穿,我嫌耽误时间,骑着自行车跑老远,然后停下来大喊,快点走啊——快点走啊!

那时少不更事,而今人到中年,那个“不懂事的少年”仍在捣鬼。但却出于矜持,不肯承认错误,不肯对母亲说一句温柔的话。

母亲总说她不爱玩,不喜欢出门。有次去蓟县农家院,她口头还是这样说,但玩得兴致勃勃。她瘦小,个字不高,身手却十分敏捷。我们都累了,她看到住宿附近有山,仍要去爬。我俩便轮换着抱孩子,沿着五六十度倾角、满是碎石砾的石头山爬到峰顶。第二天又去盘山,赶上节日免票,我也陪她进去。最后连我也爬不动了,母亲说,她往前再走几步看看,说着,就蹦蹦跳跳地上去了。拐过一个弯,又上去了。她穿着米色毛衣,红色羽绒服系在腰间,随着步伐摆动,像两条舞动的丝带。终于,我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我打电话给她。母亲说,就下来,就下来。我等了好久,终于又看见母亲了。我惊讶于她的体力如此之好。我不知道她说“就下来”时,是不是脚步仍在向前,恋恋不舍。好不容易进来一次,不要钱,她想多看一点,再多看一点。

这次出去,我重新发现了母亲的另一面。她从来不爱拍照,在景区,我给她拍,她很配合,想做出上扬手臂的姿势,但又觉得别扭,扬起来放下,放下去又扬起。终于慢慢地伸直了,好像她的心也完全舒展开。一回来,母亲仍然说,她不爱玩。但我知道,她是舍不得。

又一次,我们去公园,看到很多年纪和母亲相仿的阿姨在跳舞,她们穿着亮丽的衣裤。还有一群群大爷在玩轮滑或踢毽子。母亲和我说,当个农民划不来,你看城里人有退休工资,年(纪)轻轻儿跳啊唱啊,农村人哪有这条件。七八十岁,不做(做:干活儿,工作)不得吃。

第一次,我心里一痛。甚至有些怨。城里人上班可以退休,而农民呢?他们不勤劳吗?他们对这个国家没有贡献吗?不!这个国家最早的工业积累从哪里来?上初二时,已迈入21世纪,仍在对农民课以重税。那年遭受洪水,没收多少粮食,然而各种杂税一样不能少。家里没钱交,村干部十几人在村长的带领下,提着扁担找到家里来,要抢粮食。母亲急了,没说不给,过一天卖了再交都不行嘛!她是真的豁出去了,指着鼻子把村长骂得狗血喷头。

正值暑期,我穿着衬衣,敞着怀,靠在门边,努力记住这一切。我觉得自己有力气了,想要帮助母亲。而现在,除了疼痛和怨,还有些羞耻,这片土地,真的太对不起农民了!

母亲像几乎所有的农家妇女那样,勤劳极了。每天擦洗地板,每天给小孩洗衣服,每天起早做饭,喜欢收拾家里。而她所需只是简单的一日三餐,平平安安。

来这半年,母亲第一次过了有蛋糕的生日。她戴着纸质王冠,抱着孩子,吹蜡烛的时候既笨拙又认真。母亲节到了,第一次收到了雯买的几支玫瑰。尽管她跟我“抱怨”: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买它干啥子,雯说母亲节,我们又不兴这。尽管如此,她眼神里分明透露着开心。

十年前,母亲头上偶尔有根白发,她还会让拔下来。现在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她留的是长发,有时看到落下的一根发丝,白亮亮的,我捡起来,想,母亲在老去。老去同样是件残酷的事情,我们在前进,还有美好的未来可以憧憬,还可以读更多的书,去做很多旅行,而母亲却面临着衰老、疾病以及随之而来的孤独感,以及观念固化或跟不上时代的困窘。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

在我的眼里,母亲还是少女的模样,永远有颗少女的心。她刚嫁给父亲时,照了一张身份证,尽管过期了,但一直保存着。那年,她才21岁。长辫子,圆润的脸蛋,灵动的眼睛。

前几天,我从桌前起身,站在窗边远眺,一眼看到小区围墙外满眼的绿丛中两个人影。那是母亲和麦麦。母亲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绳子还是什么,自顾自地跳起来。她一定是一边跳,一边喊着旁边的小男孩,快看奶奶,快看奶奶。她快乐地像一个少女。她就是一个少女。

既依恋母亲,又常常肆无忌惮,像个暴君一样对待她,同时又矜持的儿子,大概从来不会对母亲说一声:妈妈,我爱你。

但我希望她可以看到这一句话。


【作者简介】黑麦:八零后。热爱人间草木,及一切无名之人。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驽马十二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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