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五四之夜,对我而言,非常精彩,有益,有绝对意义。傍晚去湾区书屋参加五四时期女权主义作家庐隐的共读会。沙龙空间敞亮,桌椅已摆设妥当,离开场还有十分钟,先寻位置坐下。听众陆续有来,一位男性被人引到座位上,介绍给熟人,罗列着他长长的头衔。当听到他第一个title(头衔),我开始留意,警醒;随后他的大名被说出,我瞬间确认,这位男士,十三年前,第一次见面,就在公开工作场合对我实施过性骚扰。海啸来得毫无预警,突然地忧惧,我开始呼吸急促,像疾病发作,立刻移步到角落,感觉周围像深水炸弹,用回忆对我实施打击。平稳了几分钟,我走出了书店。书店沉陷在珠江公园中,曲径幽幽,荷叶初展,暮春夜晚温柔极了。我找了石凳坐下,想一想,要走,还是留下来。我决定回去书店,我们共读女性主义作家,十三年了,这一晚理应是我的主场啊。写了小纸条给书店主理人,最后一个上台做了分享。我念了庐隐1933年作品《花瓶》中的一段:
“庐隐成长在一个充满屈辱与不甘的时代,但她个人思想上彻底地觉醒,对女性的尊严和独立诉诸前所未有的实践和追求。我想今天我们聚在一起阅读庐隐,不仅是说,我们每一个人从主观来讲,要追寻尊严,独立,平等,自由,更重要的,作为社会连结中的每一个人,也要给予他人平等与尊严,高位者不能损害,普通人自尊自重。庐隐说自己唯一的口号是:要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提及为何主动上台做分享的原因,我说得很慢,很清楚:“就在开场前,我非常惊讶地认出了在场的某位男士,十多年前,他在公共场合性骚扰了我。十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段糟糕的记忆,包括其细节。我想借庐隐说的这句话,向或许已经忘记我的他说一下:请把女性,当成独立的人看待,而不仅仅是女人。谢谢今晚共读会给予的文学时间,谢谢文学为人指出抵达自由的方式,谢谢百年前的这位女作家给予的“不合时宜”的力量。我刚才挣扎过是否要说上这一段,诗人杜绿绿老师(共读嘉宾之一)念到的“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谢谢你念出这句话。”最后几句话是颤抖着说完的,他就坐在台下,我看到他了,我从来不怕他,颤抖源自愤怒,此刻我出离地愤怒。曾以为过去的,当见到他的那一刻,便发现从来没有过去,伤害不会自动消失。感谢自己没有忘记旧日,每一个走出来的,背着许多讯息和回忆的人都非常重要。异常偶然,戏剧但准确,狭路相逢,从前被他无视的人格,在十多年后的五四文学之夜,在女性主义作家共读会上,我自己当着他的面,取了回来。讽刺的是,他女儿在场。我落落大方,他衰弱悲哀啊。 公开表达之后,是一种释然,不是原谅,而是自我赋能,我渡过了。这一晚发生的片段,和最近公共事件发生的一切像是平行时空里的回响。每一位女性,四散在无际星空,各在一星,各居其所。虽黑暗充塞,但星光交织往来,星光者何?共情,了解,爱也。
5月6日:艾晓明对晓雅朋友圈故事的回应
无比地赞美弦子、晓雅……和所有站出来说出痛苦、谴责性骚扰的女性!因为她们的英勇、聪慧和强大,使她们能够站到讲台上,面对公众发声。还有多少姐妹,从未有机会或有能力讲出这里的痛苦羞辱。也是因为她们,我们可以期待,更多待成年的女孩们,能有自由和安全的未来。有人说什么“荡男羞辱”,混淆视听了。曾经的性骚扰者多是在强势地位上,如果他们全都得手,女性在职场的空间是什么样的?惟一可谅解的是,那些随便抓手、吸耳朵……要求性福利的,错估了自己性冲动的合理性,却从未想过女性当事人的感受,她对生活、职业和人生空间的想象,在那一刻被压缩、抽空,无从应对或惟有忍受……我说谅解,是说职场男性缺了一场反对性骚扰的必修课。也因此,好好倾听弦子、晓雅与支持者们的声音吧,应该补课了。记得二十多年前在美国访学时,和志愿者老师一起去以墨西哥工人为主的小工厂做服务,她按教育服务中心的需要去发放反对性骚扰的培训资料。每位工人都需要了解哪些行为属于性骚扰,并且承诺不会违反性别平等的规定。这是入职的基本要求,在中国职场社会,有这个环节吗?曾经有过的女权倡导、项目……现在哪里去了?有人发明了“荡男羞辱”这个说法,将之与“荡妇羞辱”相提并论。这说法混淆了一个问题,性骚扰者被受害者曝光、起诉,并不是因为性本身,而是因为他对女性的不尊重;这类不尊重的行为从低到高,从言语到身体侵犯,可以分出若干层级,但出发点都在强加于人。他的霸强、他给女性带来的心理不适、他的行为所体现出的职场潜规则、从此开始而不止步的性侵威胁……这些,对于被骚扰的年轻女性,她们终于选择说出来了,仅仅是说,怎么叫羞辱呢?“荡妇羞辱”本来是指传统社会的文化现象,那就是用羞辱一个女人的性来贬低这个女人的人格。例如过去,让一个女人最难堪的公审就是骂她破鞋,还要把鞋子吊在她脖子上游街。因为性是可鄙的,所以用这个人的性的放荡(未必是真的)来贬低她。女权主义提出这个概念,用以破解男权社会贬低女性的一种话语策略。“荡男羞辱”将女权的词汇收编,用来为那些被曝光在公众眼里的性骚扰者辩护。他们的意思是,人们不应该以性来贬低女性,同理,也不应该贬低男性。这里的“荡男羞辱”,尤其指众多女性受害者一起站出来,指控那个男性公众人物。而这种指控也带来了新一轮的批判性思考,从而曝光了职场文化对女性的排挤和压抑。“荡男羞辱”的问题还在于,将人们的注意引到了“荡”即放纵的性上,仿佛性才是要点,而不是权力,不是男性优先的文化规则,不是看待女性的态度。好像因为某人的性骚扰行为仅仅是由于性的奔放、性冲动,因而这一行为类似心绞痛的突发事件,是不可控的。更还有支持这个解释的文化脚本,红颜祸水——谁让你长得好看呢?是女子的性魅力导致了荡男的失控。总而言之,性才是个坏东西。话说回来,它又是个好东西,因为它不应该被羞辱。这里偷换了一个概念,把性和性骚扰相提并论了。一旦相提并论,它就变成了又坏又好在逻辑上模棱两可、无法自洽的东西。性是本能,就无法反对。性应该自由,所以不应该被羞辱。你反对的是性骚扰,他说你用性来羞辱男人。那怎么行呢?还要将某人的性骚扰暴露在媒体上,女人们还相互转发,还彼此联手;何止是羞辱性,简直是羞辱全体男人。天下孰可无性,所以Me too 是太过了。Me too当然不是要回到性禁忌,也不是要指控性本能。性与爱都是人世间的美好体验,Me too 反对的是强权和压迫。要说性和爱,只能从尊重和同意开始。而反对职场性骚扰,并不涉及如何建立亲密关系——那是另一个问题。性骚扰就是巧取豪夺,拿女性同事或者下属当作性对象,得一把是一把。有人觉得征得同意和去尊重,那可要理性思考和时间过程,那就破坏了性冲动的突如其来、下意识的不可控制……总之,自我放纵的愉悦。但是,如果你不想到对方的感受,你是不是把自己的放纵强加在她人身上了?这么说还是客气的,如果那个女性说不,小到一个单位、朋友圈,大到整个舆论场、整个社会的法律机构,会怎么对待她?去听那些女性的故事吧。在晓雅的故事里,十三年后,她见到当初骚扰她的人,她还想离开,避免和他在那个书店的读书会上相遇;而且,那个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认出她,也把她忘记了。他从未想到自己的行为给一位女性的心灵和人格带来的创伤印记。女性有心灵和人格,这是很多反对“荡男羞辱”的人从未想过的。十三年后的晓雅终于足够强大,有能力选择当着那个人的面讲出来,让他知道欺负了一个年轻女子,可耻的应该是你。但是,如果当年的她因为无法直面上级而选择辞职;如果她因为无法承受失业的代价而又在夹缝中无法自处而抑郁失常;如果,她为了防范、规避风险而减少与此人的工作交往,却还要在他的圈子人脉中求生存和发展……以上如果,哪一条不是坑?得要多少心机、多么潇洒,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子才能应付自如?晓雅的故事其实足够温和,她没有去讲更多的过程(有人又要说没有举证性骚扰的细节,如果她详加描述,还会有人说,这算什么,难道不是表达好感或是你自己不解风情?)总而言之,选择不信的永远不信。可是,即使晓雅没有描述,我们……很多人都相信了,那是普遍的经验和共情,不需要更多了。这是女性的五四故事——九十年前女作家 庐隐写道:“所以这个花瓶的命运,究竟太悲惨,你们想要自救,只有自己决心把这花瓶的时代毁灭,苦苦修行,再入轮回,得个人身,才有办法。”这伤痛的呼唤,其透彻和勇敢,今天仍然令人激赏;倒是文学的胜利还是时代的悲哀?庐隐死于难产,年仅36岁。作为家人,她的丈夫很爱她,不过我没有研究过她的爱情,据说丈夫李唯建将她的全部作品放入了她的棺内,以示陪伴(这不是自己陪伴自己吗?不合时宜地一笑。丈夫还是理解她嘛,也是爱了)。她没看到那个时代“男人们的心胸”的改变,不过,九十年后回顾,放眼欧美,世界当然改变了。如果你是男人,自命为自由战士,而且,作为母亲的孩子、女儿的父亲和朋友,又何至于抗拒对性骚扰的批判?独裁者常常认为,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就完蛋了。而me too 不会令你的世界完蛋,恰恰相反,它让你摆脱那种无法自控的的动物性想象,重新认识女性的心灵和人格。“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就这一句话,“荡男”若得真昧,可算是有救了。5月7日: 一枚与晓雅的对话
读者梧桐树林在一枚的视频号下留言问:晓雅说完后,台下观众是什么反应?
一枚把这个问题拿去问晓雅。晓雅回答说:
结束后,书店主理人和几位嘉宾到户外花园找我,说这个发言很重要,让一切有了现实意义。他们说我们都是读书人,理应黑白分明的。我未指出此事时有合影,此后,嘉宾和书店主理一起决定删掉了照片。
一枚:那个人呢?他的反应是?他认出你了么?
晓雅: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或许没有真的认出来。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一枚:他居然看上去平静?也许对他是寻常。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曾经做错了什么。
晓雅:我没有真的去观察他是否平静,另外内里和表面可能也不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这个对我而言就不重要了。
一枚:是。你的故事也让我想起来当年我出国前在中关村一家民营公司上班,那年冬天去海口出差,参加一个经销商的团建活动。夜色下大家穿着泳衣,在沙滩上喝酒聊天。我负责销售的那个产品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端着酒杯过来跟我说话,聊了没几句,居然突然就上来要抱住我试图侵犯我......当时我大学刚毕业三年,25岁。我一下子惊呆了。沙滩周围不远处还都是人。我小声喝止了他。但是没有告诉一个人。
因为工作原因,我后来还是会经常需要和他打交道。但是每次再见到都心里觉得恶心,像吞了一只苍蝇。还好半年后我就辞职出国了。但那个人那副平时道貌岸然的样子和在夜色下的行径,我一直都记得。想起来都还觉得恶心。
晓雅:是的。其实很多很多女性都遇到这样的问题。不鲜见。
一枚:是。绝大多数都选择了隐忍。
晓雅:那时我刚开始工作,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态度也还是强硬的。我半途离开,他追出来说要抱我,我当着他的面,把他送来的书丢进了垃圾桶。我当时生理性呕吐了。
所以那天见到他,我就想吐。就是生理性地不耐受。
一枚:对的,后来再看到,就是生理性地那种恶心。
5月7日: 艾晓明:他是谁,他在哪里,他怎么想呢?
感谢诗人杜绿绿转发《有一天,狭路相逢》,她写了如下一段按语:
几日前,我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活动快要结束时,主持人介绍某女观众想到台上发言。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次普通的发言。的确,她谈起了对当晚讨论的作品的感受,可她突然落泪了。她说她犹豫过,可是听到杜绿绿老师说灵魂不可以卖,所以她决定鼓起勇气说出来。
台下的我听到这里,心中一震。这位女士接着说,她在现场看见了一位在十多年前性骚扰过她的男士,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伤害,而那位带着女儿来到现场的男士已经忘记她了。她说,她不想说出他的名字,但是她想表达鄙视。我心里很乱,又佩服又难过,径直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她伏在我肩上哭着。他人的眼泪落在我皮肤上,这是第一次。
也感谢校友花夫人的转发《有一天,狭路相逢》。我要说明的是,我只是在这个标题下写了推荐语,转发了晓雅发在朋友圈里的故事。在书店重读五四女作家庐隐的作品,却在这个共读时刻,她与十三年前的一位男士重逢。那时,她二十三岁,初出校门,而他却出演了她的回忆中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
我并不知道他是谁,或许,也是我见过的某位资深媒体人?不知道。但那天发生的伤害,在十三年后,被指证出来。自始至终,晓雅没有公开他的名字。也许走出书店,他会释然,庆幸全身而退。谁知道呢?
这也像是一个寓言,那个人在我们中间,只有被伤害的她认识并挑明了,你应该为从前的性骚扰感到羞耻。而在场者和我们读到晓雅叙述的所有人依然不知道他是谁。曾经的他,道貌岸然,如今,说毫发无损不准确,中年操劳,注定也会影响到头发了。
狭路相逢,他是如坐针毡还是波澜不惊,我们也不知道。也许他想过站起来辩解?或者,他只是缺乏勇气,也不知道他的行为会在十三年后被公开谴责。他本应该站出来,至少说一声道歉,但显然他没有。夜深人静,他会不会想,人生最好有一个删除键,删掉这一段便不必难堪了。
但更多的可能,我推测,这一天深深地铭刻在他内心了。如果时光倒流,如果再次置身同样的情境,他会谨言慎行。他知道这些女子,无论天生丽质还是其貌不扬,她们都是同事,是团队成员,不可以随便造次,更不能动手动脚。且不说时光无情,小女子终有一天会出拳;仅仅是当下那么多互相倾听和支持的姐妹,也会远远地缩短这个斗智斗勇的过程了。
有人说Me too 如文革大字报,不对吧?文革时的大字报叫大批判,编造谎言,无所不用其极,满满的敌意,后果非死即伤。但晓雅讲述的这场与自己、与羞耻的重逢,她不过是把那种耻感回赠了应该知耻的某个男人。假如这个人因此而悔改,那是接受了一个自新的礼物。否则,他也就依然匿名地行走在我们这些人中间,得他应得的尊敬,藏他想藏的过错。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又是怎么想的呢?愿晓雅文字里的星光照亮我们彼此,这或许就是狭路相逢的意义。
【作者简介】艾晓明:学者。祖籍河南。曾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已退休。【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70后。理工女,地产经纪人。马拉松跑者。基督徒。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枚园地耕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