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性、正念、创伤、与脑神经科学 (下):Rick Hanson |创伤知情的正念与社会正义(连载五)
这篇文章是《创伤知情的正念与社会正义 Trauma-informed Mindfulness and Social Justice 》连载系列的第五篇。
前
言
在今天分享的这一部分里,David Treleaven博士(以下简称"D" )与Rick Hanson博士(以下简称"R" )谈到了如下话题:脑神经科学的普世性中的个体的差异;与自我“共处”(being with) 与“共事”(working with) 这两个方面的练习之间的关系;以及,造成“共处/静观”这个方面被许多灵性和心理学从业者过分强调的和宣扬的因素。
D: 你谈到的脑神经科学知识对我们的帮助中的第二种,共通的框架——的确,脑科学向我们揭示我们都有基本相似的大脑结构,脑神经科学的知识具有普世性(universality),但是,在这个“共通框架”下,我们的大脑的发展也是会受到不同的因素影响的,比如各种压力、创伤,还有表观遗传学在研究的不良童年经历(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都会影响我们的大脑的发展和结构。而这些压力、创伤,很多时候与我们的身份(identity)是息息相关的。比如,有很多种类的压力和创伤,是某个特定的性别、性取向、民族的人才会经历的。所以,当我们在谈脑神经科学的普世性和一般适用性的时候,我们如何去尊重和看见这些个体差异,以及造成这些个体差异的政治和社会因素?
R: 这是一个非常棒的问题。有三个因素会造成个体差异。第一类叫作“先天多样性”(innate diversity)。我们的身体是一个复杂的生物机制,比如,基因表达会影响血清素的活动,因此,有的人会更容易发展出抑郁。不仅如此,有一些研究正在探究我们的先天多样性如何影响我们对负面经历的反应,以及,我们对积极经历的反应,后者也叫做“环境敏感度”(vantage sensitivity)。比如,有一些人在逆境中感受到的伤害感特别大,有一些人在积极的经历中感受到的滋育特别多。很多时候,这两种人其实是同一类人——正是因为他们面对逆境尤其敏感和脆弱,他们才能从滋育的经历和关系中汲取更多的养分。
第二类会造成个体差异的因素,叫做“建构的多样性”(constructed diversity),比如我们后天社会建构的许多身份标签,比如性别、性取向、种族、社会阶级……等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我们的建构的多样性。
最后,还有“先天普世性”(innate universality),比如,我们每个人的大脑中都有一对杏仁体。“先天普世性”和“先天多样性”及“建构的多样性”三者共同影响我们每个人的个体差异。
D:你说的非常重要,很多时候,尤其是当我们在做与创伤相关的工作,我们既需要去看到我们的身份和结构性的压迫如何不公地影响和塑造我们的人生经历,我们也同样需要去看到我们的普世的人性,比如,我们都希望不再痛苦,我们都希望感受到安全感,等等。
D:在你的书里,你提到创伤知情的工作中里的一种双重性(Duality),一是练习与创伤经历共处,二是练习和创伤经历共事。我很想听你谈一谈你是怎么看待这两者之间的动态的关系的?
R :好棒的问题。我们经常说,我们的练习需要像一只鸟,需要同具有“共处”和“共事”这两个方面,鸟儿才能飞翔。所以,我们与外在的经历的关系,以及与内在的经历的关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就拿被惹恼这个反应来说,我们怎么才能变得不轻易被惹恼,变得坚不可摧呢?这也是我自己在研究和练习的事情。
首先,当我们被惹恼,感到反感、挫败、厌烦的时候,我们可以去迎接这个体验,以敞开和欢迎的心态将它视为帮助我们锻炼在下次遇到类似情景时,变得更不容易被惹恼的练习机会。具体怎么做呢?假设你的邻居的车的警报总是在半夜你正在熟睡的时候大响,有哪些事情是我们可以做的?比如,我们的外在的应对方式可以包括去和邻居反映这个问题,与邻居交涉。我们还应该有内在的应对方式。前面提到的练习的鸟儿有“共处”和“共事”这两个方面,
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练习与这个经历共处。也就是学会去看见、去识别我们当下正在经历什么,比如,“哇,我现在感觉气炸了!” 学会去看见这个情绪,学会去感受情绪。我在20来岁的时候,也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感受情绪,那时的我我习惯不去感受情绪,因为很多情绪太痛苦了。所以我在20来岁的时候,不得不去艰难地学习练习如何感受情绪。
因此,培育共处的能力,我们需要正念的觉知,需要自我慈悲,需要带着中立的好奇心的自我探究,去练习解开我们的当下经历里那些纠缠的结。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可能会发现我们的经历发生了变化:情绪发生变化、想法发生变化……但重要的是,在共处的练习里,我们不是在刻意追求改变我们的经历。很多时候,当内心产生风暴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观看这个风暴,耐心地等待它过去。
但是,我们的内在的应对不应该止于共处。我们还需要积极地与自己共事,也就是佛祖的八正道中提到的“正精进”。共事有两个目的,一是减少负面的经历带给我们或他人的伤害,二是去保护、增加、甚至创造这当中对我们或他人有益的部分。在共事的练习中,有一个非常有帮助的问题,是去询问:“有哪些能力是我我擅长的?还有哪些能力则是我不擅长的、可以去提高或培育的?” 比如,我擅长申述和维护我自己的权利,但我不擅长聆听或看到他人的需求。
在我看来,在过去的15到20年里,心理届和灵性届都尤其强调“共处”这个方面,甚至到了反对“共事”的程度。确实,“共事”的陷阱是它会使我们可能会变得太有目的性,过分痴迷,或是总是拿自己和别人相比较。但是,“共处”也有它的陷阱:只有“共处”的练习、不去做“共事”的练习,我们会变得越来越消极和被动,甚至永远变成我们自己的人生的旁观者,可实际上,我们的性情可能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让身边的人难以和我们相处或共事。
所以,我们不仅需要学会怎么和自己共处,我们也需要学会栽育内在资源,比如,我们发展出正念的察觉的能力、承受痛苦的能力、调节自己的注意力的能力、内化被在乎和被关心的感受能力、支持自己的能力。当我们去培育这些能力,我们才能够更深刻地与自己在当下共处,并且,才能够长远地改变我们的大脑神经结构和功能。
在临床心理学和佛教里,都尤其强调了与自己共事这个方面。比如在佛教所说的八正道中,八个方面几乎都是和和栽培和发展自身有关的,比如正见、正思、正语:去看见和改变我们的观念、想法、语言使用习惯中的阻碍了我们的发展的因素。还有前面提到的正精进,以及,八正道中的第七个:正念——同样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同样需要有能够培养自己的觉知和注意力的能力。所以,这些方面都是在说我们需要有意地去栽培我们自己。
在我看来,坚信只需要共处、只要静观一切都会随之而来,这样的观点实际上是一种天真的教条主义。如果你住在一个寺里,你的全职工作就是禅修,你每天花14个小时冥想的话,那么也许你真的只需要静观,一切就会随之而来。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这是不实际的。在现实中,很多时候当我们尝试去具身地体验我们当下的感受——也就是“共处”——的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会使我们难以承受。我们会条件反射地去回避与这样难以承受的痛苦的感受共处,这是我们的“负面偏见”——我们天然地会趋利避害——这是被写在我们的神经结构中的,这是我们的生理基础。所以,如果我们要去改变这些对我们无益的行为倾向或思想叙事倾向,就意味着我们需要改变原有的神经结构,这也就意味着我们需要去主动采取一些措施和练习。在临床心理学里,我们也非常强调我们需要使用一些工具来帮助我们的来访更加有能力去处理和消化他们正在经历的事情。比如说,如果你有一些成瘾的行为,比如酗酒,那么,当你感到酗酒的冲动的时候,除了静观这个冲动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都是你可以做的,去帮助自己更有能力应对酗酒的冲动。
D:我现在非常好奇想知道在正念在60年代被引入西方后的这几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灵性届越来越一味地强调“共处”这个方面?
R:有几个因素共同造成。一是,我们今天的世俗化的正念冥想是来自于上座部佛教传统,许多最初开始在欧美教授正念静观的老师来自于上座部佛教修行传统。我的修行背景也是上座部佛教,因此我非常尊重上座部佛教的传统和这些老师。但是,他们的老师大多是是寺中禅师。这些禅师会反复强调,无论是愉悦还是不愉悦的体验,只需静观即可。这种消极的、被动的、无为的觉知,是一种冥想技巧。但不幸的是,这种冥想技巧被过分地赞扬了,被夸大成了唯一的练习之道,甚至唯一的生命之道。
第二个因素是,在佛教的西方的传播和发展中,另一个影响巨大的教派是日本禅宗,尤其是里面的曹洞宗。曹洞宗中非常强调正念静观作为一种深入的冥想境界。但是,他们丢掉了八正道中除了正念之外的其他七个方面。MBSR(正念减压)中就深受上座部和禅宗的影响,会非常强调静坐静观。
除了这两个因素外,在我看来其实还有第三个因素,就是印度哲学思想中的不二一元论(non-duality),非常地强调我们的小我的意识是融于时空万物的大我的意识中的,本质同一无二,因此我们可以放下一切,静观即可。这也是一种禅修境界,也许需要30年的修行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D: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就是相比于“共事”,“共处”这个方面被夸大地宣扬了。这样的后果之一就是,许多无法做到“正念静观”的练习者,会感到一种羞耻感,觉得自己无法做到静观是一个丢脸的的事情。
R:是的。我们需要去尊重、去看到痛苦的真实性。无论是重大的创伤性事件,又或是微创伤积少成多,还是生活压力的日常磨损,这些都是我们身负的重担。去尊重他人身负的重担,尊重他人的脆弱性,尊重这是一场大火,我们需要使用消防水枪,而不是小玩具水枪,更不要去一味宣扬小玩具水枪。也就是说,我们需要去尊重我们的生命的神经生物基础。
END
这个播客并没有提供逐字稿,每一集都是我自己靠耳朵听,用英文记下对话要点,然后再写成中文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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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爱意的,
Chloe
作者
Chloe
创伤知情的意识的教育者和行动者
反健全中心主义的酷儿女权主义者
创伤知情的身心工作者、身心结合的创伤工作者
部分受训经历:
美国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受训认证教师
美国创伤知情的瑜伽受训认证教师
哀伤与失去正念工作坊完成认证
200小时全美瑜伽联盟RYT200认证瑜伽教师
中国普拉提功能训练师认证教师
美国Balanced Body垫上普拉提全系列认证教师
UC Berkeley GGSC合办的正念冥想两年制师资认证项目受训中
曾为高校学术团体、性别与性少数公益组织与机构多次开展:“创伤知情的访谈”线上与线下工作坊、“七日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创伤知情的瑜伽”、“创伤、重建自己、搭建充满关照与韧性的社群与社会”等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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