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明月始终认为自己没有体会过完整的母爱。5岁时父母离异,她被带离生母身旁。继母紧接着填补了母爱的空缺,可偶然得知了她的第三者身份,明月又陷入矛盾与挣扎中。
在我的小学阶段,如果想到母亲这个角色,我最先想到的,一定是继母。
因为父母离婚,我被安排离开妈妈,跟着爸爸生活。他们离婚前最后一次争吵我在场,我的爸爸摔门离开了家,妈妈留在家中哭泣。我用手抹去妈妈脸上的眼泪,因为太小,我没办法弄清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能隐约感知,爸爸伤害了妈妈。几个月后,他们就离婚分居了。爸爸的车子载着我,驶离有妈妈的家。我们一家三口以前住在市中心,爸爸的车一直往郊区开,一路上,我还以为是要去老家找爷爷奶奶暂住。不过,爸爸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住所,他打开门,一位年轻的阿姨把我们迎进了门。我见过她。父母离婚后不久,有一次爸爸把我带去他经营的台球厅,那天她也在,和爸爸开玩笑地打闹,还带我去买了零食。那时候,我没有读懂她和父亲之间的暧昧,只是按照爸爸的指示喊她阿姨,拘谨得很。全新的房子,充斥着陌生的味道,我就这样像一株被剪下的枝丫,横空嫁接到了新的家庭中生活。到新家的第一天晚上,我第一次睡觉的时候身旁没有母亲的体温。爸爸陪我一起睡,给了我一些安全感。爸爸带我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我的洋娃娃们,它们都留在了以前的家里。往后大多数时候,和我一起睡的是阿姨买的陌生的玩偶,我只能缩成一团裹紧被子,让自己感觉到些许安全感。搬到新家没多久,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她告诉我,她要出去赚钱,嘱咐我跟着爸爸要好好地。我答应了。可到了晚上,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她。5岁的小孩没办法做大人们的主,我什么都做不了,情绪崩溃的时候,就只能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在“母爱空窗期”出现时,阿姨适时出现填补空缺。她全盘接手了照料我的任务。她做得很好,一开始,阿姨不了解我的喜好,给我买东西总会频繁询问我的意见。而我不好意思直接收下她的馈赠,往往要看爸爸的反应,他让我拿着,我才会跟阿姨道谢后接过来。有时候,周末爸爸带我出去玩,邀请阿姨的时候,她总是推辞不去,给我和爸爸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在新组建的家庭,我和阿姨生疏地扮演着家人的角色。日常的点滴消融着我对她的防备。她像往常母亲做的那样,准备一日三餐,给我编辫子,买许多好看的衣服,辅导我做作业,用相机记录我的成长。在我最需要母亲陪伴的时候,她填补了这个空缺。相处时间久了,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和付出,开始依赖她,她对我也不再只是客气和讨好。渐渐地,她适应了新身份。有一回她给我辅导作业,讲数学题。我没听懂,但她询问时,我怕问太多遍挂不住面儿,还是跟她说听懂了。等她走了,我把习题答案放在抽屉里,偷偷抄答案。结果,她突然进来,问我在干嘛。我不好意思说话,她也没多说,直接就把答案撕了。这样的姿态,与母亲无异。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接受了这样一家三口的配置。周末,我们开始三个人出行。爸爸开车带着我们去逛商场,我和阿姨并肩走在前面,他就跟在我们身后。这样的氛围,让我重新有了家的感觉。图 | 继母记录下7岁的明月
2011年,我7岁,妹妹出生了,过了三年,家里又迎来了弟弟。阿姨刚生妹妹后坐月子的那一个月,她成日坐在床上,光是喂养新生的妹妹就已经足够忙乱,更遑论照看我。于是我被交给了爸爸照顾。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先去一趟她的房间,和她说说话,也看看我的妹妹。那时候,“亲生”与否的概念隐约地在我的脑海里萌发,我开始害怕阿姨的注意力会被她的亲生女儿完全占据,而我会又一次失去这份母爱。为了维系这份爱和这个新的家庭,我开始自觉担当起长姐的身份。当父母不在家,我就负责照顾弟弟、妹妹。但是,她的时间和精力,不可避免地被年幼的弟弟妹妹分走。晚上,我需要辅导作业的时候,她得先哄睡弟弟、妹妹,才能来给我讲解。等待她哄弟弟、妹妹的过程中,我总是感觉苦涩。有时候,看着她望向弟弟妹妹的眼神温柔,我不止一次想过,我要是她的孩子就好了。说到底,我也想经历一遍从出生到成长都有母亲陪伴的爱。妹妹三、四岁那年夏天,有一天我俩单独在家,一起在客厅画画。画着画着,我们开始互相往身上画,妹妹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都留下了五颜六色的彩笔印。阿姨回家发现了这一幕,皱着眉看着我俩。通过她的表情,我意识到她生气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带着妹妹去了洗手间,一番搓洗,才把妹妹身上的笔迹洗干净。她可能觉得,我没有照顾好妹妹,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就是想画画,确实也有点欺负妹妹。日常中,我很少感觉到爸爸和阿姨对哪个孩子偏心,我和阿姨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我们会像寻常母女一样,谈论奶奶家亲戚的各种八卦,她也会在回娘家时带上我,让我跟着弟弟妹妹一起叫她母亲“外婆”。但总有些时刻会让我意识到,我并非她亲生的孩子。2014年,弟弟出生后,有一次,阿姨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外出,在街上碰上了她的同事,对方问起:“这三个都是你的(孩子)?”我在一旁惴惴不安。她很自然从容地笑着说:“对啊。”看不出她有一点儿不自在,这多少给我一些安慰,可之后,这个问题不断在我脑中盘旋,不断提醒着“我并不是她的孩子”,尴尬又会再次翻涌。难以停靠
从小在同一个家长大,弟弟妹妹称呼为母亲的人,我却一直叫着姨姨。有时我会想,弟弟妹妹对我的特殊会不会也有过疑惑。小学四、五年级时,爸爸发现我和她足够亲近,提过让我改口。我心里愿意,嘴上却叫不出口,总觉得这么做是对亲生母亲的背叛。
我妈外出打工了一年多,最后还是回来了,还是住在以前市中心的房子里。妈妈每周五放学来接我回家,周末领我在姥姥家一起过。妈妈的回归,并未顶替掉继母在我心中的位置。我和妈妈独处不多,多数时间,我都和姥姥家的小朋友一起玩。只有晚上一起睡的时候,才能多说点话。更多时候,妈妈会打听爸爸的近况,很少问及我的感受和想法。“如果不是那个女的,我和你爸爸还好好的。”不知道是妈妈不再避讳我,还是我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懂事终于能听懂母亲言语中的抱怨,快10岁的时候,我从母亲和姥姥家的亲戚口中,拼凑出了父母离婚的缘由。她们说,我爸是因为和继母旧情复燃,才和我妈离了婚。我没向继母确认过事情是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也不想真的听她承认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我心中,继母原本是我家庭破裂后母爱的弥补,但在那之后,她近乎完美的形象也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我穿梭在两个家庭之间。周末,面对我妈的抱怨,我总想起她和我爸吵架时落泪的样子,每当这种时刻,我会因为我和继母亲近而感到愧疚。周一放学回到家,再次和继母一家人坐在餐桌前,我又总能想到继母这些年实打实对我好的种种。我陷入了一种纠结的拉扯,一边心疼受到伤害的妈妈,可也放不下从继母那里得到的爱。妈妈打工回来后,没两年也再婚了。在我10岁左右,一个陌生的叔叔搬进了我们家。他给我买过零食、发过红包,可我没法像亲近继母那样亲近他。叔叔的加入,让我觉得我妈给我的爱和关注又被分出去了。2015年,我因为读初中离市中心近,搬回了以前的家,和我妈、叔叔一起生活。叔叔很依赖妈妈,再婚后,我妈又一次陷入了家庭操劳中。看着妈妈在这段婚姻里也是里里外外地忙碌,我为她感到不平。有一回,我和我妈坐在客厅,就听见叔叔在卧室里喊:“几点了?”我的怒火一下燃了,大声地朝他喊:“你自己出来看!”房间里立刻安静了。沉默了一会儿,我妈让我给叔叔道歉,我没听,回房了。晚上躺在幼时熟悉的房间里,我想念另一个家中的继母和弟弟妹妹。那时我觉得,那更像是我的家。同年暑假,我像往常一样,住在爸爸和继母家中。有一天,我在房间里听见我爸和继母在他们房门口争执起来。“你又把那个女人带到上班的地方去干嘛?”向来温和包容的继母大声质问我爸。我爸没接茬,沉默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往外走的声音,之后便是摔门声。他离开了家。等到开学,我回到妈妈家生活,一年没有回去,只知道我爸和继母陆续搬走了,拉扯了一年才办完离婚手续,弟弟妹妹跟着继母。随着继母和我爸离婚,我和这个对我来说有着近似母亲意义的女人,名份上连家人也算不上了。一开始,我曾试着拽紧和她之间的纽带。初中三年级上学期,我打听到她的住处,向我妈撒谎说要去爷爷奶奶家,实则拎着大包的零食去了她家看弟弟妹妹。我们和往常一样自然地相处,仿佛关系没有因为她和父亲的婚姻破裂受到任何影响,晚上还在她家留宿,和妹妹一起睡。去过几次后,我不忍总是对我妈撒谎,跟我妈坦白我是去看弟弟妹妹了。我妈第一反应,是问我,我爸在不在那儿。得知只有继母在家,我妈语气严厉地说:“你爸不在那儿,你去什么去?”我意识到母亲不满我与她亲近,也许我再去找她并不合适。那之后再去探望,我开始婉拒她留宿的邀约,后来她邀请我去她家,我也找借口拒绝。她似乎觉察了我的不安,给我发消息劝慰我说,没关系,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去找她。但我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拒绝的次数多了,她也明白我的态度,不再给我发消息。我们的对话框渐渐沉寂到列表底端,只在春节零点发祝福时短暂地浮上来。妹妹有手机后,我单独和他们联络,带他们出去玩也只等在小区门口,不再上楼。图 | 继母与父亲离婚后,明月去继母家吃饭
不再和继母见面后,她留在我生命里的痕迹依然难以拔除。我的歌单里仍收藏着她当时淡粉色折叠手机的铃声和她做家务时哼唱的歌。我选衣服的品味也和她相近,后来和妈妈一起逛街时,却被形容为“老气”。我习惯了她小时候为我挑选的纯棉床单,再睡不惯其他面料。上个月,我坐在公交上刷着购物软件,偶然看见了爱吃的太妃糖,又一次想起她。那时候我忌惮她。她知道我爱吃太妃糖,总会在客厅放上一盒,又因为担心我健康,规定我一天只能吃两颗。我没那么听话,常趁大人不在,抓两三个回房间。偷吃的后果就是蛀牙,我强忍着不肯让她知道,半夜被疼醒就自己去厨房里用冰水缓解。蛀牙到现在都还在,一受刺激就会酸痛。成年之后,如同小时候苦苦隐瞒牙痛一样,我暗自怀揣着对她的依恋。继母变成了一个我无法跟他人提及的存在,我没办法大方表达对她的想念。我甚至害怕再跟她碰面。为了养育弟弟妹妹,她曾在我常去的一家商场里做过导购员。现在每次我再去那里,都格外注意四周有没有跟她相似的身影,一瞥到,我就会把脸扭过去。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表情来跟她打招呼。“姨姨”这个熟悉的称谓,难以掩盖我们多年不联络的生分。2022年大年初二,继母来爷爷奶奶家接弟弟妹妹。我们很久没见,得知她要来,我手足无措,甚至想要躲起来哭一场。慌乱中,我看着她从门口进来,头发剪短了,样子没怎么变。她从容地和爷爷奶奶打招呼,也叫了我一声。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应对。还没等我仔细记住她现在的模样,她就已经拿着包领着弟弟妹妹离开了。她走后,亲戚们如常在客厅里聊天,我坐在一旁发呆。即使她仍旧称呼爷爷奶奶为“爸、妈”,一切还是大不一样了。通过弟弟、妹妹和爷爷奶奶,我才能零星得知她的近况。弟弟有一次告诉我,他撞见妈妈躲在厕所抽烟。他只是觉得新奇,我却感知到,她可能生活压力挺大的。我又通过奶奶得知,她又恋爱了,对方经济条件不错。我忍不住想,她是否又一次将自己的命运全部寄托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感情和婚姻成了解决生活困局的方式。这些年我一直琢磨为什么在我面前温和无害的继母,会成为插足他人婚姻的人,渐渐地我猜测,是因为她有这样的观念,才会做出插足他人婚姻这样不道德的行为。这两年,我送了一些女性主义入门的书给上初中的妹妹,我想着,或许她也能在妹妹睡着后的闲暇里翻开看看,不要再走上老路。这样做,或许有些自作主张。但是我心中始终觉得遗憾的是:如果她不曾有插足我父母婚姻的道德瑕疵,如果她不是以第三者的身份加入我的家庭,该有多好。如果我的继母是个完美的继母,我和她的关系就不会尴尬、断绝,而我也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她释放的善意甚至是母爱。父亲
我挺恨我爸的。现在想来,是他让我一次次地失去家、失去母爱。而且,在搅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后,他却能轻松退场。
我想起他带着我从家里搬走时,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东西收拾好了。对他来说,许多日常用品扔了买新的就好。我在想,“家”对于他来说可能也一样。和继母离婚后,他没有固定住处,常在几个城市来回跑。我和他的联系也变少了。往往是两三个月,他才联络我一次,带我出去玩。初二时,有一次我爸开车来接我出去玩。我打开车门坐上后座,就看到副驾驶上坐了个陌生女人。我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比继母更年轻的阿姨,就是父亲的新情人。看着这对男女,我恨不得立即跳下车。但我没有撕破脸皮,我性格内敛无法剧烈反抗,最终还是和他们相安无事吃完了一顿饭。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沉默着,不主动和他们搭话。在我心里,父亲的形象如同一颗腐烂的洋葱,剥下一层层完好的皮,其实内里早已烂掉。小时候要离开生母跟着他生活时,我不抵触,5岁的我还对他有所依赖,因为他总是满足我的愿望,能让我在商场里随便挑衣服,也会关心我在学校有没有受欺负。那时候我太小了,意识不到是因为我日常的生活有我的母亲和继母照顾得十分稳妥,所以他只是舍得在金钱上付出、言语上关怀我,就能填满我对父爱安全感的需求。在长大的过程中,我开始意识到被遮蔽的真相。我的家庭几次解体,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不光对家庭,他对事业也是三分钟热度,一会儿合伙开健身房,一会儿做拳击教练,之后又去事务所上班。拥有个人选择的自由,这很酷,但他的自由却牺牲了妻子和孩子。他并不承担家庭的责任,也扮演不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他收入不稳定,妈妈常抱怨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多次听到她打电话和爸爸争论抚养费的事,他总找借口,匆匆挂断电话。等到初中,我开始自己向他讨要生活费,也是每个季度都得催一次。2017年,他和继母离婚的第一年,我生日那天正好在继母家看弟弟妹妹。期间,我打电话给他想要点零花钱去找朋友玩。我爸拒绝了,最后还是我的继母听到了我们打电话,给我转了钱,还因为看不惯我爸的态度,接过电话和我爸吵了几句。爷爷、奶奶也对他感动到无奈。我爸“二离”后,春节和我们一起在老家吃年夜饭,爷爷当着我和弟弟妹妹三个孩子的面,指责他:“好好的日子你不过,天天沾花惹草!”我弟弟才四、五岁,一下哭了出来,我和妹妹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三个人躲到房间一起哭了起来。作为长姐,我一边哭,一边还要安抚弟弟妹妹。图 | 明月陪弟弟玩电脑
18岁以后,他不再支付抚养费,我们更是缩窄到了只有过年期间才会联络一次。说的话题也都是不走心的重复,多是问及我的近况,或是叮嘱我多和弟弟妹妹联络。久而久之,我不再了解他的动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也不清楚他有没有新的女友,和上次我见的那个陌生女人有没有联系。弟弟妹妹也不亲近他。我弟跟我说起他,总用“你爸”指代,为此还被奶奶说过好几次。稍微年长一点的妹妹,面对父亲时,也笑得勉强,像我一样维持着表面的和平。我们偶尔聚在一起,也几乎不再谈论父亲。不过,我爸明明不怎么参与我的生长,也没怎么尽父亲的责任,他却很爱扮演父亲。高中时,他自以为是地教育我要好好学习。去年春节,可能是看我大了,又问我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叮嘱我要看好对方的家底。我只敷衍说我不谈。过后,我找我姑吐槽了这件事,我姑调侃我说,当时应该回他: “反正不找你这样的。”- END -
讲述|明 月
撰文|杨晓倩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