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宁 | 人性的虚与实
如果人在本性上就坏,那么,政府越大越集权,当道的坏人、压迫你的坏人就越多;如果人人天性本善,都是天使,那么政府越大就越多余。大政府不仅意味着社会上的坏人多,而且意味着政府里的坏人多。人性不是中心空虚、可以任意填塞的空壳,而是有其实实在在的、一成不变的内核。不合乎人性的政制注定要失败。
我恨不得把过去的历史用粉刷在黑板上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重新一笔一笔写过一遍。(摘自一位知识分子在20世纪50年代《人民日报》上的自我批判文章)
一切政治理论和政治学说都是建立在某种人性论的基础之上的。对人性的不同看法把不同的政治学说与意识形态区分开来。有着特定内容的人性论是保守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保守主义常常被看作是关于人类不完善本性的哲学。而其他的意识形态则常常假设人性本善的看法,或者在理想的社会环境中人性能够完善。这种念头在保守主义看来是理想主义的梦幻。
保守主义对人性的确比较悲观,认为人性中有着不可忽视的阴暗面,在没有约束、没有法律与秩序的状态下表现更甚。保守主义坚信,人性是不完善的,而且是不可完善的。
这一命题意味着,不完善的人只能造就不完善的制度。不完善的人通过漫长的点滴积累,才获得了足够的智慧来找到一套适合其本性的社会制度。在不完善的现实与至善的理想之间,保守主义基于其在人性问题上的基本立场当然选择现实中的不完善。
归结起来,保守主义对人类是热爱的,对人性是不信任的。
在对待人性的问题上,一直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人性在本质上是虚空的。另一种观点认为人的本性有其实实在在的内涵。
从古典的希腊时代,到近代的苏格兰启蒙时代,在西方的思想史中对人性的存在一直是十分肯定的。人性是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古罗马的圣・奥古斯丁、奥勒留、西塞罗,英国近代的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先驱们如大卫・休漠、亚当・斯密、埃德蒙・柏克笔下经常出现的字眼。
作为英国保守主义先驱人物的大卫・休谟在其著名的《人性论》一书中写到:“我们承认人们有某种程度的自私;因为我们知道,自私和人性是不可分离的,并且是我们的组织和结构中所固有的。”
人性尽管在人类的历史中不断展开,但是其内核却是永恒不变的。无论在何时何处,尽管人类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都有很大的一致性,但人性的内涵和作用仍然是没有变化的。
作为英国辉格党的早期理论家,柏克在人性问题上继承了休谟的观点,主张人有实在的、不变的本性。他在致斯密的信中写到:“人的本性总是一成不变的。”他坚信,人的本性,是实实在在的、自然而然的,不是我们所能修改的,它与天地同久,与日月同辉。
《为保守主义辩护》的作者约翰・凯克斯这样给人性下定义:人性是由普遍的人类特征、社会上不变的特征和历史上恒常的特征组成的。
否定人性的最早苗头,出现在大革命前法兰西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趋向中。由笛卡尔式的怀疑主义为之铺垫认识论基础的理性主义并不直接否定人性的存在,而是提出通过理性的运用可以对人性加以改造的命题。
既然人性的内涵可以更换,既然人没有一成不变的本性,那么,这就意味着人没有自在的、不为外界所改变的本性。理性主义的这种人性可变论为后来的激进主义政治运动改造人性的努力提供了充足的理论基础,同时也诱导出后来的存在主义思潮对人性的彻底否定。
对“人有本性”命题的另一个有力挑战来自洛克所倡导的经验哲学。洛克的思想中有一道奇怪而深深的断裂带。洛克的政治哲学鼓吹人的自由、幸福、平等和财产权,且不反对有实在人性存在的命题。
可是他的经验哲学则从根本上动摇了对人性及上述价值的看法。虽然洛克的经验主义在某种程度上与笛卡尔的理性主义是对立的,但这一经验论不能为把握实在的“人性”提供经验的证据,也不能为与人性相关的价值,如自由、尊严、平等、正义、博爱、权利、宽容等提供经验的论证。
他的著名的“白板说”更是为后来的理性主义者、科学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和经验主义(社会)科学家否定人性的存在提供了最具有误导性的诱惑。
其实,经验的方法是用来处理与事实有关的问题的,不能为人性及相关的价值,如自由、尊严等提供论证。它把凡是经验的方法不能论证的东西视为不存在的东西。
但是,经验的方法不能研究处理特别是像人性、自由、尊严这样的问题。而且,现有的经验方法也不能证明“事实”与“价值”之间的因果关联。可是这并不表明两者之间就不存在因果关联,也不表明未来的经验方法永远不能证明两者间的联系。经验也不是像经验论所标榜的那样是知识的唯一绝对的来源。
保守主义与洛克在人性上的这一分歧,后来常常被看成是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分歧。然而,也并不是所有的自由主义者都赞同洛克的白板说,更多的自由主义者在人性的问题上,认同保守主义的立场。
存在主义则代表了当代左右激进主义学者从哲学本体论的层面来否定人性的另一种尝试。存在主义把人看作是一个不断流动、变化、发展的动态过程,人无时不在变化之中,因此也就没有作为一定之规的人性。
存在主义的左翼代表人物萨特等人认为人性的概念是可有可无的。在萨特看来,人性的概念意味着人不过是一个可以从外部加以认识的东西(如石头)。可是,这就像要我们从自己的影子上跳过去一样,绝对做不到。
因为人性对于人与石头对于人的关系是不一样的,石头对人来说是外在的,人性却不是。
存在主义否定先于个人的普遍人性的存在,认为世界上并无所谓人之本性的东西。没有一般的人,只有许许多多单个的人,即存在于历史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的许多单个的、集体的人。
正如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人道(文)主义》中所宣称的:人性是没有的,因为……人就是人,我们无法在每个人身上找到可以称为人性的普遍本质,人先于一切而存在,当然也先于人的本性。换句话说,人性是虚设的,人性的外壳里面是空空荡荡的。
存在主义强调个人的存在,反对普遍的本性,这样不仅把单个的人与社会的人或整个人类对立起来,而且把人的存在和人的本质割裂开来,从而把人看成是脱离自然、脱离社会、完全孤立的个体,这更是根本错误的。
实际上,存在与本质也是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因此,任何人都离不开人的一般特征。同样,没有离开本质的存在,也没有离开存在的本质,存在是本质的存在,本质是存在的本质。
换言之,没有无本质的存在,也没有无存在的本质。萨特把存在主义说成是人道主义,但人道主义的基石是人不仅有个别的本性,而且也有其普遍的本性。没有普遍的人性,也就不可能有普遍的人道,因而反对人性的学说就不可能是人道主义的学说。
像存在主义那样,在哲学上对人性存在的怀疑可以展现出怀疑者的批判力,而且在对人性的否定之后可能感觉十分轻松。但是,否定人性、掏空人性的政治哲学一旦落实到政治实践上,就有可能产生十分不轻松的、甚至是可悲的后果。哲学与政治哲学不是一回事,哲学与政治更不是一回事。
与上述否定不变人性的虚无人性论相反,保守主义认为,人性到处是一样的。它为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习俗所隐蔽,但不能为它们所磨灭。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人的本性发生变化,在物理的、生物的和社会的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人的本性发生差异。
有些倾向是人的本性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这些倾向改变了,本性便不再成其为本性了。人性的天然构成是相对稳定的,不是由社会条件决定的。那些被社会、文化所决定或改变的东西,并不是人的本性,只是人性的表现而已。
人性在展开时表现出很大的不确定性和差异性。但这种不确定性并不能理解成是人性的一个缺点,更不暗示,人能够、而且将会在某一天获得确定性。
与动物不同的是,人在本质上就是不确定的,即人的生活并不遵循一个预先建立的进程。大自然似乎只造就完了一半就让人上路了,并把另一半留给人自己和社会去完成。
与激进主义相比,保守主义对人性的看法更现实,也更悲观。激进主义对人性的看法通常过于乐观从而误入歧途。它错误地认为,人性是可塑的,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化的。通过外在的努力,人性可以达到至善的境界。激进主义强调人的理性和潜能的无限,而保守主义则强调人的潜能和理性的局限。
在社会政治领域也是如此。如果人在本性上就坏,那么,政府越大越集权,当道的坏人、压迫你的坏人就越多;如果人人天性本善,都是天使,那么政府越大就越多余。
大政府不仅意味着社会上的坏人多,而且意味着政府里的坏人多。人性不是中心空虚、可以任意填塞的空壳,而是有其实实在在的、一成不变的内核。不合乎人性的政制注定要失败。
本文来源:《保守主义》刘军宁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 社,19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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