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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梅|以身体衔接万物

徐小喵 Kering跃动她影 2024-02-03

舞蹈家殷梅是在她举办首次个展《动线》的画廊里接受的采访。Ethan Cohen画廊坐落于纽约市的SoHo区,成立于1987年,彼时的名字叫做Art Waves/Ethan Cohen,是第一间向美国展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前卫艺术的画廊,介绍过徐冰、顾文达、王克平、邱志杰等当代著名艺术家的作品,在艺术界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接受采访时,殷梅背后陈列的是本次个展中数幅“以身体蘸墨”画成的巨幅画作,五彩缤纷,笔触奔放,如汹涌澎拜的色彩瀑布,悬挂在令人浮想联翩白色空间。

殷梅于纽约Ethan Cohen画廊展出的个展《动线》

无论是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画作,还是令她在舞蹈界获得诸多荣耀的剧场作品,今时今日的殷梅与她毕生相伴的舞蹈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她对这些早已融入身体记忆和情绪表达的肢体语言有着独到的解读,不会被约束于某个既定的舞蹈体系之内。她以洞察力捕捉流动的存在,任肢体发自内心地舒展链接,凭内在的感知驱动身体,触碰全新的可能性。她认为“心中要有‘允’,允许自己从一个有局限的认知中走出来,然后发现不一样的世界。”

毕业于纽约大学,是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戏剧舞蹈系终身教授及舞蹈系主任。美国国家福伯莱特学术大奖、古根汉姆大奖、洛克菲勒大奖的获得者。她开创了“身体修辞学”,从历史、哲学、人文、自然中汲取灵感,以表现主义抽象舞蹈触类旁通,将中国传统文化、西方现代意识与舞蹈剧场结合,致力于通过丰富多样的表现形式传达人文关怀。


作品有现代舞蹈剧场《牡丹亭梦-梦醒彼岸》《安东尼奥尼在中国》《竹林七贤》《茶》《四分五裂》《飘渺的洛阳牡丹城》《霸王别姬》、后现代芭蕾舞剧《古色今香》、歌剧《尼克松在中国》和音乐剧《啊! 鼓岭》等。


首次纽约个展《动线》正在美国纽约的Ethan Cohen画廊展出。




长于中国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时期,殷梅的成长与时代的动荡息息相关。她形容当时的自己是在“一个框子里摸索着长大”,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特殊的时代造就特殊的环境,被父母放养的她,有着更多可以自由掌握的时间和精力,她从小就喜欢跳舞,在十二岁时就开始自编自跳。舞蹈对于当时的她而言,是“唯一的出路”——她在那个世界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动。


与徐冰合作的《空时-牡丹城》




从《白毛女》到《红色娘子军》,殷梅从时代产物样板戏中提炼了后来被她归类为“革命浪漫主义的(罗曼蒂克)”情怀,在还未意识到这些表演剧目背后深远的意义时,她已完成了从对内容的关注到舞蹈本身好奇的内在变化,她迫切地希望能够表达自己的感触。后来,机缘巧合下,她担任了正在成立的香港舞蹈团的首席演员,在学习中国传统舞蹈的同时得以接触西方的舞蹈和艺术。五年后,她得到了洛克菲勒亚洲基金会的资助来到美国纽约留学,受到了这座城市强大的文化冲击与洗礼。彼时的纽约是一座海纳百川的文化大熔炉,世界各地的艺术家聚集在纽约,夯实的土壤滋养出无数足以领导世纪各领域的先锋当代艺术,一代精英包括John Cage、Merce Cunningham、Andy Warhol 等奇才,这给予了她巨大的启发和灵感,“八十年代是一个奇特的年代,在纽约,只要你想做,想看,那里什么都有,那个年代是属于纽约的,也只能属于纽约。”


肢体剧场《安提戈涅》




八十年代中叶,许多中国当代的艺术家聚集在纽约,殷梅与他们交往密切,从他们的身上获得对艺术的启迪,也在课堂上由西方的哲学体系回归隐藏在中国古代自然人文中的灵光。在从外汲取,向内思索的不断探索中,她鉴古通今、触类旁通,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舞蹈语言。

与徐冰合作的《空时-牡丹城》

你在先前的采访中提到,自己曾经想「从传统走出来,走到当代」,为什么?后来又是什么让你决定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提炼这些精华作为作品中的主要核心?

殷梅:我曾经是为了追求未知(摆脱传统)而来到美国,学习现代舞。殊不知,我那时想要摆脱的是某种固有形式的束缚。在学习西方现代舞时,我也发现各个体系之间的分裂与不完整性,这也是束缚。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想要寻找的是某种贯通的,超越具体形式的,但又极具体的、指向更深本质的,回归、内心、精神的东西。而我从中国传统文化中体验到了显性背后的真,真正的“精华”。




殷梅舞团于美国Asolo剧院中的演出

舞者:张慧望


 


木心先生的一句话一直提醒着我“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唯有以颠覆的姿态才能继承它”。我认为传统文化自带境界,其中如有陈旧的概念应该被现代人舍弃,但经典的精髓都具极强的当代性和启迪。而我作为艺术家和教育者能做的是通过物质和物化,转向本体,将这些本体带入当下的语境中,用一种感悟的新语汇诠释它们。什么是事物的本体呢?我解释为存在以外的,是动静未启前的“空”“无”,是潜能和万有的母体。在舞蹈的身体中是可以体验到的。




与蔡国强合作的《玉禅师》 




我今次在纽约科恩画廊的个展十三幅作品,全部来自于Baryshnikov艺术中心的驻地艺术创作。虽采用了纸墨-古代文人书画的媒介材料,也采用了甲骨文之真文和道家“符”的概念,我以破认知的颠覆形式,以想象带给材料更多的可能性,纸不再只是作为书桌上的平面,而是被拿在手中或吊挂在空中折叠而成形的物件,成为了一个立体的动态媒介。墨,不是为“笔“用之,而成为了记录身体在空间中运动和变化所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好像文字,也是信息能量及所有在我周围的物件都是“符”一样,承载了某个时空的完整记忆。我在设计《敦煌》的舞蹈创作中,以冰和墨的运用颠覆了以往传统文人水墨的设定,加入了冰、水、时间和温度变化的过程,在冥想静定中,物之性质开始变化,看不见的开始显化,听不到的开始发声,好比沙漠的形态告诉你昨晚的风向,腐朽槁木使你听见宇宙间的天籁。因此,所有媒介不仅是符又变得非常当代。因为它只有在当下才能被理解。我试图去衔接的是这些内涵与精神。

殷梅于纽约Ethan Cohen画廊展出的个展《动线》

曾有人说: “越是身处异乡越能感知故乡的特别所在”。这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令你重新思考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因之一?

殷梅:对我来说故乡并不全是一个物理的空间。在纽约大学就读文学本科专业时,有一位教我古希腊悲剧的老师每次上课都喜欢在黑板上画一条特别长的时间线,然后根据不同的时间点介绍那些哲学家在做什么。于是我就在想当时我们的中国正在做什么,我仿效着画了一条属于中国的时间线,发现几乎在同一时间老子、庄子、孔子出现了。我并不仅是为了环顾家乡才去寻找中国文化的根,而是当我看到中国古代思想者们曾在那个“巨大的空间”中逗留过,从而真正地回归,在内心看到宇宙原本的模样。中华汉字、佛学经典、《易经》《黄帝内经》《道德经》《心经》等都是大智慧的结晶,不仅属于中国,它们本身亦是有精神血缘的。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强调的绝对的“美”正如庄子宇宙间的“大美”。西方和东方的经典都不脱节,我们现在人与西方和东方的经典都有所脱节,所以我在思考中国经典文化无处不在的回归。 

与蔡国强合作的《玉禅师》 

从中国来到美国,殷梅发自内心地渴望表达自己,发现自己。在纽约大学求学时,她接触到了多种形式的当代舞蹈,跟随著名的老师 Ohad Naharin、Larry Rohsse、意向学始祖(身心学前身)Andre Bernard、现代舞蹈学者及评论家 Deborah Jowitt等等,尤其80年代美国的纽约,让她获得启示,视野更加开阔。


2005年,殷梅从中国《书谱》的研究中找到了《舞谱》,逐渐尝试以身体行动的指令,在空间作画的表达形式。在日积月累的不断尝试的过程中,她从最初书法的概念慢慢走向了再表徵(re-representation)的形式,《身体水墨》《水墨行为》《汉字》《甲骨文》在肢体动作、内在感触、觉察和观察之间形成了一座无形且亲密的桥梁。她将自己表述为是“一个通过身体做视觉艺术的人”。

与徐冰合作的《空时-牡丹城》




殷梅的首次纽约个展《动线》呈现了数幅她以身体指令概念绘制而成的巨幅画,画作的规模有三层楼高,她将身体、肢体作为传递能量的载体和管道,纸、墨为符,本身既有许多讲不完的故事,借由一种“恍惚”颠覆的手法,进行了一次完整的舞蹈身体“版画” 印刷似的表演。在这些混沌抽象的图像中,她向观众展现宇宙的秘密以及人类的感知力,尤其那刻带有直觉的神性。

舞者:殷梅、Taylor Mayers、Erick Montes

《动线》中,我们看到了很多副用身体指令绘制而成的巨幅画作,每一副给人的感觉又都截然不同,这是否与你在用身体舞动时内心所想所观的东西有关?

殷梅:我们有六十幅巨大的画,超过三十尺长,很多画都是经过了十二天超过了三十多小时的身体舞蹈动变完成的。我的演员来到创作场地时的第一件事是做冥想,让身体和内心安静,安定。第一天我拿出《易经》通过卜卦为心中的问题寻找答案。然后,我让《易经》回答他们每人的问题和解答并从意像中获得启发。比如卦相告诉他们自己目前的状态是水,是木,让身体跟随指引。“水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身体如果是树,那么就一定有根,是沉稳地扎进土壤,就像是你在无意识的舞动中有了一种冥冥中而肯定的指引。就像是我把你带入了一个场域,进入了一种“万花筒”的立体状态,你就是那个万花筒,让你在这个场域中获得信息,时间空间界限模糊了,能量信息却连通。

舞者:殷梅、Taylor Mayers、Erick Montes

你希望观众能够从作品中得到答案吗?或者说能够具体感知到你要表达什么?

殷梅:我的所有艺术作品,当我认为已经做好的时候,实际上只是完成了一半,只有当观众走进我的作品空间,带入观众的能量理解和反馈,作品才完整。至于观众认识了多少,了解了多少,有多少关注,有多大的承受力和被感染力,都不是问题。


通过冥想调节至空、松、通的临在状态,实际上是一个最佳的状态。我在舞蹈时一定会有一种沟通,舞者跟我在一起,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感染,所有东西它是“存在的”,也是“真实的”,同时也共同处于这个场域中。每一个人都进入了我的空间,我们的空间,他们每个人又打开了自己的空间,参与到时空的变化和创作中,因为表演亦是一种创作,它是一种再创作。紧接着这个“存在”层面之下,是真实的无形、空性,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




《牡丹亭梦—梦醒彼岸》




实际上很多哲学家都在讲身体,我作为舞者讲的身体就是一种比哲学更深入的东西,身体是不可能被讲得太清楚的,她随时在动变中,像“符”,只能感悟。每一次的身体演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当环境、观众改变了,你的场域也改变,所以舞蹈的身体一定是多维度的灵性的,身体的哲学更趋向于老子《道德经》中的“道可道非常道”的玄域。而这个“玄域”是在每一个人的DNA中,因此,中国人、世界人都敬重老子。

殷梅的许多舞蹈剧场作品,如《牡丹亭梦:梦醒彼岸》《河流》《竹林七贤》等,都坚持融入中国元素,通过肢体中的节奏、幅度、速度以及与不同艺术家,如徐冰、蔡国强等人合作的舞台装置艺术,借此呈现一种在“规矩”和“限制”中的舞蹈动变。这些“规矩”与中国古代的诗歌音律的结构与范式有关,这也是她所提出与创造的舞蹈“身体修辞学”。

《牡丹亭梦—梦醒彼岸

舞者:殷梅、回广磊

你提出的“身体修辞学”作为一个概念和体系,是如何诞生的?

殷梅:你问过我如何跟中国的文化连接。中国的修辞学使一个非常简单易懂的概念,中国人独有的传统对联就是修辞的一种,它是需要振仗工整的。在简单的对联中已显示,其实就能把中国的天地人哲学思想表达得非常贴近,譬如对联中,上联提到了“天”,那下联就一定要说到“地”;讲到了“亮”,就一定会提到“暗”;讲到“春”就一定会讲到“秋”;讲到“生”一定要讲到“死”,这个东西对我和舞蹈来说就是建立了一种结构框架,一种幅度规律了。这种简单的对照,其实是舞蹈“对比”中的一个最本质的特征。


我觉得中国的修辞学是独属中国的一种形式,在西方我学习西方的修辞学时完全不同。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写过一本书《语言与神话》,他说,当语言的功能完成达到之后,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艺术。甲骨文、汉字不同,它们会让你以艺术的名义再掉进一个巨大的天网,在那里什么都有,万有,却空无一物。

与徐冰合作的《空时-牡丹城》

你说过,舞蹈背后藏着关于生命的问题,我们该如何理解它?

殷梅:每一个人来到世界上都有独自的功课要做,表面上功课似乎是隐藏着的,是要去做和学才能发现。每当生命走到成熟和尽头,所显现出生命的经验只跟自己那个功课有关。所以说当生命在孤独地面对自己时,连接那个功课使人生过程中做的事、遇的境、承的载,有意义。真正的修炼是能把自己放进当下临在的霎那间,不是过去,不是未来,不是梦想,不是意念,没有里,没有外,只是当下,我们属于它。


那些人生终极的问题,当艺术家安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一定会问自己。如何面对艺术和生命?可以很简单,从当下自己做的每件开始:什么是颠覆认知,什么是经验美,什么是经验大美,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存在、什么是空、什么是空即万有,什么是生生不息……归根结底是你要经验它,成为它,是它,以身体衔接空无,才有可能通悟。

《REvolution 5.17-28》

导演:殷梅

摄影/剪辑:姚伟

作曲:黄若 A Dust in Time

演奏:Del Sol四重奏

舞者:Taylor Mayers、Erick Montes、殷梅

助理:Esabella Bower

殷梅2022年最新电影片段

艺术家本人授权“跃动她影”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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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Akram Kham编导,于纽约音乐学院大剧院演出,英国皇家芭蕾舞团的《吉赛尔》




Credits

采访/撰稿:徐小喵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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