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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温近代史(上:晚清篇)| 呼斯楞

阿斗凿墙 2024-04-1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星星下山 Author 呼斯楞l

[近代以来,西方无法用文化观念同化清朝,清朝也不接受,这就是“钱解决不了的大问题”。于外人而言,可用坚船利炮强行打开清朝;于清朝则不然,非但抗拒不了被西化,还因这种固守的陈腐观念,自斥于世界发展潮流,这何止是钱解决不了的大问题,分明是给自己的民族划下一道致命伤口,汩汩出血大半个世纪。]

各位朋友新春吉祥。

重温近代史,起因于对民国史事的探习。民国精英多生于清末乱世,彼时,在外敌与“内乱”的持续冲击下,清末专制体系走向解体,国门被列强彻底打开,国人亦步亦趋开始了全盘西化的努力。正是在这东西融汇、王朝崩溃的时代变局中,造就了一个个追求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民国精英。因此,要根本了解民国,非重温晚清历史不可。

两千年来的帝制更嬗,论兴亡,百姓苦。顶层天天过年,民众一生浮于饥馑。在十九世纪浩荡的西化大潮中,晚清固步自封,妄图尊大,不但丧失了数十年的自强转机,也给四万万民众引来深切的灾难。重温这段历史令人扼腕屏息、悲怆痛心。

痛感之外,也有出乎意料的“史识”收获。几部经典近代史著作,除徐怀中《中国近代史》因内陆版有删节尚请在港朋友觅购当中,唐德刚《从晚清到民国》、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蒋廷黻《中国近代史》,三本专著都是一翻开就停不下,前辈各具特色的厚重笔法、流畅叙事、标新见解以及引人入胜的历史观,将我快速带入,一口气读完。

在中学时代所习历史教材的刻板印象下,这三部著作令我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原来历史还可以这样既保有真实又别出心裁的书写。以下仅摘录三位前辈专著的开篇文字,稍做示例。如唐德刚《从晚清到民国》开篇文章《论帝国主义与晚清外患》中的第一段:

从社会经济史的角度来看,我们鸦片战争以前的中国史,几乎是千年未变;而鸦片战争后,则几乎十年一变。何以在社会经济方面,我们的传统历史是“静如处子”,现代又“动如脱兔”呢?恕我要言不烦,这个两千年未有之变局,实是西方东来的“帝国主义”推动的结果……

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第一章《世变前的中国与西方》首段:

……以往所接触的民族,纵能凭其一时武力,乘中国之敝,以图一逞,彼此形势犹可相埒。近代所接触的西洋则大不然。除了强大的武力,尚有别具一格的政治组织、经济力量、高度文化,一旦彼此短兵相接,中国的藩篱为之突破,立国基础为之震撼。于是张皇失措,自处处人,两无是处,遂陷入悲运。“西洋人之入中国,为天地之一大变”(郭嵩焘语),并未过甚其词。

蒋廷黻《中国近代史纲》总论第一段:

……原来人类的发展可分两个世界,一是东方亚洲,一是西方欧美。两个虽在十九世纪前曾有联系,但那种关系是时有时无,也是可有可无的。在东方世界,中国是领袖,我们以大哥自居,他国连日本在内,也承认我们的优越地位。到十九世纪,来和我们打麻烦的不是东方世界里的小弟们,是那个素不相识而且文化根本互异的西方世界。嘉庆道光年间的国人当然不认识那个西方世界,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敢说我们完全了解西洋的文明。

我以为知识有三要素,第一是真实,三位前辈的著作是线索严密、精彩纷呈的真实;第二是传播,三部专著行云流水、独居匠心,犹如国画大师挥毫泼墨,将浓重的近代史卷一一印入人心;第三是启智,三部近代史细节刻画生动、逻辑思辨精深,既警醒后世也拨人心智。

跟随三部著作追踪往史,时而惊心动魄、时而静心思索、时而犀心领悟,心得体会油然而生,“知识”在不知不觉中有效传递,刷新了我对近代史从前的理解和认知。擦除仇恨教育留下的阴影,我认为近代所遭受的屈辱之中,留有诸多正面、有价值的教训和反省。三部近代史著中有不少特别的细节给我印象很深,并由此阐发一些思考,现整理概括如下

壹、禁止“番妇”进城上街

这是第一次中英战争前,广州有关洋商入城的法令之一,凡携家眷入城的洋商一律可派兵逐出。因“番妇”入城上街造成围观,中英双方人员曾多次发生争执冲突。这条针对女性的特殊禁令,明显反映了清廷对西人的抵触心态。

一、西洋之国为番邦,西洋之妇自然为番妇,“番妇”也称“夷妇”,这是鄙视的称谓,印刻着历代中原朝廷低看周边民族的惯性视角,这单方面的“低见”自然也成为洋人对清廷的成见,中英《南京条约》有一条款特别规定:中英双方今后文书条约内不得对英官民以“夷”提及。

二、“番妇”的仪表、服饰、行为等,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朝缠足女性形成强烈对比,她们妆扮风流,穿着暴露,男女授受,实在“有伤风化”;但在洋人而言,不过是平常的生活习惯。因此“番妇案”成为中英通商期间影响重大的观念纠纷。

三、朝廷历来视边远民族为番夷,如宋朝就称女真妇女为“番妇”。到了清朝,满人忘了自己也曾是番夷,一叶障目,蛇不知自己有毒,这是小处。令人可叹的大处是,清廷没有把大清国当作世界众多国家中的一员,依旧自居天朝,凡与己相异的文化,皆视为番邦文化;与己相异的民族,视为不开化民族。洋人船舰已经跨越重洋兵临城下,尚自坐井观天,闭塞自大。

鸦片战争后,英国人特地将“携带家眷”这件事明文写入《南京条约》:

“自今以后,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

中英《南京条约》部分原文(网络截图)

第一次中英战争前,“番妇纠纷”双方各下台阶,清廷没能惩处英方,英方也携眷撤出了广州城。虽然有关“女人的事”告一段落,但是后来,清朝大街上的“番妇”究竟越来越多了。

总结,对清廷来说,番妇上街不止是女人的事。如果清朝妇女也像番妇一样装扮、出行,那么缠足、恭顺、伺候男人,就不见得是唯一的姿势了。这种想法就像一块并不起眼、但却有所松动的多米诺骨牌,很可能冲击大清纲常伦理,以致女人不像个女人,继而男人不像个男人,甚而臣子不像个臣子,不用多久,天子也未必就是个唯一的天子了。

以上是我的不揣之测。

贰、“跑断腿”的外国使节

清朝的外交事务,“中英一战”前由理藩院署理,“中英二战”前则由两广总督办理。英美代表因修改条约要求见叶名琛(时任两广总督),叶不予见;他们再去江苏见两江总督,得到一套“请回广东继续找叶”的劝辞;他们又去天津,天津当局只答应奏请皇帝施恩减免一些税收,余概免谈。外人找清朝办事有种“跑断腿”的感觉,于是认为只能付诸战争。不能不说,清廷外交权责混乱和互相推诿的官风,也催化了战争。

“中英二战”中及战败后,《天津条约》《北京条约》中,特别列明各国在华设使馆、常驻外交使节以便事务对接。各国使节进驻北京后,外交事务日益增多,洋人与大清打交道时,对“蛮夷”身份以及带有朝贡性质的“理藩院”非常不满,清廷被迫于1861年设立“总理衙门(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总算有了专门的外交部门和人员。

由总理衙门的设立,清朝自然诞生了一批著名外交官员,如李鸿章、郭嵩焘、曾纪泽等。自第一次中英战争到二十世纪初,李鸿章签了一箩筐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此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1868年,清廷在外援的主导参与下,由前驻美公使蒲安臣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组建清政府第一个外交使团出使美国,签订了第一个平等条约,即《中美续增条约》,主要内容有:

两国人民可随时自由往来、游历、贸易或久居;两国人民均可入对方官学,并受优惠待遇;双方得在对方设立学堂;两国侨民不得因不同宗教信仰而受到歧视等。

图片来自《曾纪泽传》中插图

何为平等?在态度上不以国籍或人种区别对待,双方待遇相等,你是清人,我是洋人,不分贵贱;你是清国,我是洋国,不以距离和亲疏区分高低。何为平等条约?双方均有主动意愿,凡一方被迫签约,则必难平等。这是我的理解。这种平等理念的天平一旦被倾斜,定然导致不平等的产生。一如“中英一战”前,英商请求清廷给予平等地位而不可得,战后,清廷向英方屈求平等待遇亦不可得。

总理衙门的设立增进了中西双向官方距离,在事实上敦促清廷转变了“华夷观念”,其外交态度由理藩、抚夷、剿夷等,逐渐转变为国际关系和条约观念,即: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清朝也只是其中一员,国之交往准则以双方契约为基础,再往后的二十年中,则不得不承认这其中一员尚且是个弱国。清廷彻底告别了“天朝”心态。

叁、做洋生意何乐不为

电视剧《那时花开月正圆》讲的正是晚清陕西泾阳吴家的商事。剧中,一位洋教士在街头医救中毒的吴家大少爷,洋教士请围观百姓帮忙搭把手,百姓惊恐万分避而远之;洋人和他们握手,居然有被吓昏死过去的。清人真的对洋人恐怖如斯么?历史与电视剧常常截然相反。

中西贸易,必提大型中介广州十三行。“中英一战”前,内地对西洋的商事仅限广州一处,十三行又是官方唯一批准的外贸机构,这种独家垄断地位诞生了“十九世纪中期清国的福布斯富豪榜”,其中伍家的怡和行在战前以8000万(洋人的估算。蒋廷黻《中国近代史》第一章)财产居于首位。与洋人通商,发家致富,何乐不为呢?

事实上,即使清廷皇室也和洋人过从甚密。多尔衮封德国人汤若望为钦天监监正,顺治与他相处欢若家人;比利时人南怀仁为康熙铸炮680尊,召见时赐坐赐馔,礼遇之隆为满汉大臣所罕有,且每日入宫为康熙讲授几何、代数;罗德先、罗怀忠等西方传教士曾任皇家太医;乾隆时期圆明园西式建筑为意大利人郎世宁设计,园内数千座自鸣钟均为洋人修理。

从乾隆至嘉庆、道光年间,广州洋行的另一功能是“皇室奢侈品供应商”。皇宫享用的洋货几乎全由广州洋行输送,如紫檀、象牙、珐琅、鼻烟、钟表、仪器、玻璃器、金银器、毛织品、宠物等等西洋奇货,帝宫后妃们对舶来品的眷爱,比之当今奢侈品之风,大巫小巫耳。

由此观之,所谓洋人可怕,恐怕是满清对内愚宣的一面之词所致。

中西贸易史上不符商道的是鸦片贸易。然而,鸦片贸易的结束竟然与鸦片战争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清朝也开始大面积种植鸦片,这种地利优势导致英商难以图利,鸦片贸易最终以剧烈的经济竞争方式告终。

《那时花开月正圆》中,吴家为了淘汰土布、生产洋布,兴办了现代织布厂,以顺应市场潮流。然而,织布厂在商界欣欣向荣、声名大振后,被朝廷两派政治势力轮番“加持”,织布厂由“官督商办”一变“官民合办”、再变“官办”,最后沦为王爷和某大人的小金库和扳倒对方的政治工具,历经官场揉搓,最终倒闭。

《那时花开月正圆》周滢、沈星移在上海

晚清民营团体在迎合商业潮流、投身实业强国之时,他们的背后是特权攫取;而洋商向世界拓展市场时,得到了王室充分的放权与支持,双方内政之差距形同天壤。在列强环伺的大背景下,清廷对外是喜好洋货而不接受洋商,对内又以特权攫取民营资本,既扼杀了民间经济的市场化发展,也断送了清朝与西方增进自由贸易的大好时机。

肆、天国的半个机遇

刘邦起于乡亭,赵匡胤出身行伍,朱元璋是贫家农民,努尔哈赤曾于山中采药谋生……史上开国之主多起自民间。落地童生洪秀全,科场失意,教场得意,于广西金田起义之初即创太平天国。“天国”一词宗教色彩浓重,但洪在权力到达顶峰后,不断刷出历代帝王奢靡享乐的新高度,立马暴露了他那“王侯将相勿有种”的梦想。

唐德刚《从晚清到民国》第二章《太平天国》中,有关天王幼子殉国前的回忆记录到:

父亲于金田起义时已有姬妾十五六人,永安之战时“娘娘”已增至36位,抵天京时后宫同床者多达88人。

以今天的角度看,说洪是个起义者、宗教狂,都不为过,若说革命者则不然;我的理解是,所谓革命应为立足于世界局势下的国家民族独立运动。洪起义成功后于南京称王立业十余年,彼时西方现代化已为清朝洋务人士所熟习,就连太平军也填备了洋枪洋炮,然而洪王只想改朝换代,亦无与世界接轨的措施,何谈民族独立?

天国后期梁柱洪仁玕,在香港避难数年,得庇于瑞典巴色会传教士韩山明,并受洗入教。韩山明死后,洪任伦敦布道师,深习西方文化和基督教教义。洪仁玕于“天京事变”三年后(咸丰九年,1859年)返回天京出任干王总理朝政,著《资政新篇》并作为天京政权施政纲领,提出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系统改革主张,尝试“西式以法治国”,初具民主法治思想。

《资政新篇》是当时整个东方世界明显超前的政治思想,其核心是“既改朝也换制”的西方强国之路。以今人视角做个大胆的假设,倘若天京政权按照《资政新篇》的政治抱负“既改朝也换制”;既迎合世界潮流也符合国人实利;既具备国家形态也没有顽固势力阻挠;其时代革新时间还早于明治维新,这岂不是历史赋予近代中国之莫大机遇吗?

按下这番脑洞大开的想象,回到洪氏天国。可悲的是,洪天王虽是晚清知识分子,但随着权力逐渐登顶,便陷入历史上的“皇权循环套”而不能自拔。洪仁玕返京出政时,天京内乱未止,外临湘军围剿,犹不及孔明从刘备,得其时而不得其势也。

"中国留学生之父" 、近代著名教育家、外交家和社会活动家容闳曾这样评价洪仁玕:

“干王居外久,见识稍广,故较各王略悉外情,即较洪秀全之识见,亦略高一筹。凡欧洲各大强国所以富强之故,亦能知其秘钥所在。”

这大概率是容闳私访洪仁玕,且二人对天国军政建设规划一拍即合的缘由。然而当时天国已内外交患,洪、容的西式建国理念只能摆一番龙门阵。容闳后来去找曾国藩,于是清朝有了第一批留美学童,这些孩子后来大多成为清国以及民国精英。容闳再找李鸿章,于是诞生了中国第一个工业化企业——江南机器制造局。容闳逝世于1912年,若论西化立国,他实是孙文的前辈政治家。

战争也好,强国也罢,败因从来不是敌人强大,毛病多在自身。八旗兵早就在“人上人”的天朝养尊处优,丧失了马上民族的勇悍,之所以列强狂揍清军、太平军一路攻伐直抵天京建都,都是这个原因;湘军由民间团练起家,却攻陷天京剿灭“匪乱”,洪氏败因同样是内部由腐而败。

图片来自网络

伍、钱能解决的,从来不是问题

中国有句老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前文曾叙及洋人办事“跑断腿”的情形,晚清中外通商期间,外人曾雇佣清人跑官衙递送文书,或是贿通商路,这大概是最早的“黄牛代办”了。概括当时中外民间交往的实际情境:不过外人学中国的人情关系,中人学外人的奇技利器(蒋廷黻《中国近代史》)

人情关系乃中人包罗万象的大学问,奇技利器则不然,乃外人发挥创造力对一项项事物的具体钻研成果。小如洋钉洋火、大到船舰雷炮、又如门捷列夫之元素周期表、马丁贝海姆之地球仪,等等,奇技利器改变世界,当然也改变清朝。梁启超评价李鸿章有这样几句:

“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知有法令而不知有原理……”

这评语虽对李鸿章所处境地有欠体恤,但毕竟对洋务运动之局限一针见血。

由鸦片贸易引发中英战争及至列强纷纷开进,清廷的改变极其有限,至同治、光绪年间,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发力自强,但始终不能为清朝引入近现代制度。在专制气息浓烈的清代,这可以理解,李鸿章若敢越雷池一步,不但在朝无法立足,即便在野,也会被天下愚民的屎盆子扣死。

李鸿章拿到很多资金,办学、开矿、建厂、铺铁路、立电杆,等等,甚至洋务运动也实现一定程度的“中兴”,但没有根本性的制度转换和发力,真正开化人心、凝聚民意的国家力量,终不能得。因此,到甲午海战,李鸿章耗费20年心血的北洋舰队,用一句话似乎可以这样概括:从欧洲进口大批军舰,奔行万里给日海军送到黄海,像打靶一般击沉。

甲午海战北洋水师被击沉的军舰

就在李鸿章连年耗资大肆购船、也在国内大兴厂局的同时,他的那些欧洲军需供应商们,已经由造船厂不断得到提升,装甲钢板、大口径火炮等研发销售也都处于世界领先,个别公司早已蜕变为世界军火巨头,赚的盆满钵满。他的这些供应商可都是些弹丸之国里的私营老板啊!

倘若李鸿章有个自由身,经常去这些军火商朋友的公司走一走,他们虽无李的高官大位,但在自己经营的商业版图中仍不失为“一国之王”而驰骋天下。李作为叱咤国际的风云人物,职位虽高却是为满清奔命,身家再大不过依赖权位捞点油水。看看那些富可敌国、自做自主的私营大老板,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奴才身份,内心究竟是何滋味?是缺钱?是能力不够?还是因为主子泯顽不化?想来自有心得。

近代以来,西方无法用文化观念同化清朝,清朝也不接受,这就是“钱解决不了的大问题”。于外人而言,可用坚船利炮强行打开清朝;于清朝则不然,非但抗拒不了被西化,还因这种固守陈腐的观念,自斥于世界发展潮流,这何止是钱解决不了的大问题,分明是给自己的民族划下一道致命伤口,汩汩出血大半个世纪。

陆、荣曹操救国

如果说李鸿章仰仗列强在华均势纵横捭阖,使清朝多活了十来年,那么庚子之战中,荣禄的滑头则当场避免了满清亡国。

自鸦片战争后,清朝对外逢战必割地赔款,就连蕞尔小邦日本也能一举打的清廷抬不起头,等到慈禧龙颜大怒一诏战十一国时,众臣都以为她失心疯了。其实老太太心明着呢,不论列强是否真要干涉内政、是否真有拥立光绪的意见,只要自己龙椅不保,玩儿命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自己也没几年命玩儿了。

慈禧的狠毒众大臣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倘若她有性命之忧,大家都得垫背。尤其荣禄,他是武卫军总节制军机大臣,武卫军分前后左右中五路,荣禄兼领驻扎京师南郊的中军统帅,是五军中最精锐的德式部队。慈禧宣战后当即令他去和列强拼命,具体目标就是京城东郊民巷的列强使馆区。

荣禄

唐德刚先生有个妙喻,说荣禄也是个曹操。荣曹操在慈禧失心疯的指令下做了两个阴阳安排:一是督促武卫后军(甘军)董福祥炮轰使馆区,甘军装备多是裁汰的土炮,空有响声震天,全无弹药落下;二是暗通消息给列强使馆早做应对,并且命人假扮军火走私贩,偷摸将自己部队的德式装备弹药输送列强,以及接济使馆区食品。

义和拳民蔓延京畿时,荣禄就曾屡次请兵镇压,并力请保护各国使馆,这是他当时区别于顽固派的一点高明见识。清军围攻使馆区时,“各国联军”的军事进攻已经展开。荣禄深知我朝绝非列强敌手,如果把使馆区一窝端了,那以后就不是赔款这种毛毛羽了,大清江山势必寿终正寝,而自己八成是个头号战犯,第一个被处死。

荣禄在老佛爷宣战后与列强暗通款曲,说他是卖国贼不为过,说他是清廷救命汉也对。总之他所以留一手,既挽救了清廷,也保下了慈禧宣战后的退路。尽管慈禧也未必是铁心开战,但说她畏惧列强,还真有些牵强。和荣曹操一样,慈禧非惧洋枪洋炮,唯惧权位不保耳。

图片来自《庚子之变图志》(山东画报出版社)

柒、俄人的评语

满人入关及南迁后,北防逐渐空虚。自顺治元年(1638年)中俄反复冲突半个世纪,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尼布楚条约》缔结后,清北疆平静了一个半世纪。到“中英二战”期间,俄患又起,且延续时日最长、侵略程度最深。俄人于咸丰三年(1853年)卷土重入黑龙江瑷珲城,看到清廷守军装备的弓箭、木矛、鸟枪,禁不住笑叹:200年来,此国绝无进步。

清朝在对所有列强中,若论了解,与俄最熟;若论积怨,与俄最深。俄人评点,可谓最切。“200年绝无进步”,在地理上的隔绝固然是一成因,但我们总结教训,凡事应先从内部。

光绪六至七年(1880-1881年),曾纪泽出使俄国谈判改订中俄《伊犁条约》,苦于偌大清朝竟然提供不出一份详细的边境地图,无奈之下只得在圣彼得堡书店买一份俄制地图。图中两国交界山水村镇标识之精详,细看之下,曾纪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声叹息:

从中俄地图之优劣,可见俄人对边界经营重视远胜于大清!我泱泱大清,竟拿不出一份像样边界地图来!可悲!可痛!

自努尔哈赤建国至光绪一朝,清帝国矗立东方已260余年,康熙朝与俄定界于《尼布楚条约》已近200年。驻俄外交使臣求一份详细边境地图而不可得,这种不长心眼儿的低级笑话就不是国强国弱,而是有心无心的态度问题了。所谓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爱新觉罗子弟孰此麻痹,安能不败?

而俄人之于条约,不过签之变之废之,唯有领域的扩张从未变过。就今日俄乌之战,以及其“边界是没有边界”的豪言壮语看来,穷兵黩武、侵吞成性,是俄历数百年不改之恶习。庚子变局后,李鸿章吐血绝命之时,俄使依然如血吸虫一样附于床畔,步步紧逼,非让他在俄占东北的条约上签字不可,此亦明证。

图片拍自郭廷以《中国近代史纲》

蒋廷黻《李鸿章——三十年后的评论》(1931年)一文中曾说:

在西洋社会,本着才与智的势力或能成大事;在中国的社会里,才智以外,非加上德的感化力不可。

我私下以为:西人重契规,因此无须道德的蛇足;中人内质为“人情关系”,法令徒为摆设,因此非加“道德”难以成事。

捌、小结

道德可以作为一种经典的自我身心追求,但绝不能借重以治国。易中天说“以德治国遍地伪君子”,有传统经典理论而无有效的法治理念,有君臣父子的规矩却漏掉以下对上的限制,在帝制时代,道德的内核遗漏了平等,于有形无形中转加了绑架者的色彩。

近代史上,列强为盗,由侵略战争到世界一战、世界二战,国际局势风云突变下,随着中外关系的变化,有的终能盗亦有道;而有的则一路南下,从疆土吞并到意识侵蚀,勃勃野心,毫无寸度。一纸条约及至数纸条约,有的得能遵守,或是因势利导、变通顺流,有的则从一开始就是包含野心的废纸。

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近代这一段历史,原本是可贵的自强转机,因一味盲目自大和贪图一己私欲,遗憾的沦为锥心泣血、充盈屈辱的民族史。不论如何,东方大地由一个中古式社会在被动挨打中开始了近代化。人的思想,也逐步开始冲破专制时代的枷锁。我以为,中国近代史就是中国人初期阶段的思想西化史。

近代史上,清廷对待西方由拒绝排斥到有限学习;由高高在上到被迫求平等;在被动挨打遭到瓜分的形势下,才不得不思索自强的出路。而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七十年时光,民间醒悟者虽多,可他们爱国、报国、强国的力量极其有限。面对世界潮流,清廷只是一味把持屁股下的轿子,丝毫没有接受现代文明的诚心,享现代化成果而不思现代化之成因,师现代化文明而不承现代化机制,故而这片大地上的社会转型延宕百余年,仍不澄澈。

 [ 待续:重温近代史(下)]

写于2024年2月9日除夕,改于
2月15日,成稿于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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