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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泽:《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序言 | “学术史中的马林诺夫斯基”专题(二)

弗雷泽 社会理论 2024-04-23

策划人 / 王燕彬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淋漓展现了马林诺夫斯基整体论方法的民族志成果,是对一个整体文化进行的全面考察。弗雷泽指出,整体论不仅是方法的性质和文化的定义,更是对人性的理解:人是一个复杂整体,而非多个彼此分离的人性侧面。“原始经济人”的错误观念正是由此而来。此外,马林诺夫斯基还基于特罗布里恩岛的巫术现象重新阐释了巫术的性质;提出巫术与科学是同等的实现经验目的的方式,这个目的深切地和人的本能、需求、事务相连接。这与认为巫术和宗教对立所依据的抽象的文化现象截然不同。


马林诺夫斯基和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岛民们

图源:Wikimedia Commons


文 / 弗雷泽


我尊敬的朋友 B.马林诺夫斯基博士请我为他的著作写序,我欣然同意了,然而,恐怕我的任何文字都难以为他在本书中为我们呈现的卓越的人类学研究记录增色。如下言论将围绕作者的研究方法和本著作的研究对象两方面展开。


詹姆斯·乔治·弗雷泽

James George Frazer

(1854—1941)


在方法上,我认为马林诺夫斯基博士是在最佳条件下,用精心设计的、能确保取得最佳结果的方式完成调查的。无论在理论素养上还是在实践经验上,他都具备完成这项研究的能力。理论训练方面,他关于澳大利亚土著家庭之博学而睿智的专著可为证明[1];在实践经验方面,他也毫不逊色,对新几内亚迈卢 (Mailu)土著人的描述即为证明,该描述以他在那些土著人中的六个月的生活为基础。[2] 之后,马林诺夫斯基博士把注意力转向位于新几内亚岛东边的特罗布里恩群岛。在那里,他像一个土著人一样,成年累月地和当地人一起生活,观察他们的日常劳作和娱乐,用土著语和他们交谈,其所有信息都取自最可靠的来源切身观察和土著人用他们自己的语言直接向他所做的陈述,没有翻译的介入。通过这种方式,他积累了大量具有很高科学价值的材料,涉及特罗布里恩岛民的社会、宗教及经济或生产生活。他希望并计划日后将这些材料完整出版。在本著作中,他向我们呈现的是对特罗布里恩社会一个有趣特征的初步研究。那是一种不寻常的交换制度。仅在部分上具有经济性或商业性,存在于特罗布里恩群岛岛民内部及其与邻岛居民之间。


马林诺夫斯基绘制的特罗布里恩群岛


我们无需太多思考即可相信,人类从最原始到最高级的所有发展阶段中,经济力量都具有根本重要性。人类毕竟是动物界的一部分,所以他像其他动物一样,生活在物质基础之上;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形成知识、道德、社会等更高级的生活形式,否则就不可能形成这些上层建筑。物质基础主要指对食物、一定程度的温暖及可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的需求,它构成人类生活的经济或生产基础,是人类生存的首要条件,如果人类学家至今对这一问题仍视而不见,我们宁愿假定这是因为他们被人性的更高层面吸引,而不是因为他们有意忽略和低估较低层面的重要性和其的确存在的必要性。为了谅解他们的忽略,我们也该记得,人类学仍然是一门年轻的科学,摆在诸学者面前的众多问题不可能立即全部得到处理,而须逐一攻克,尽管如此,马林诺夫斯基博士挑选了特罗布里恩岛民不同寻常的交换制度,通过对该制度进行专门的研究,成功地强调了原始经济的重要意义。


此外,他明智地拒绝将自己局限于只是描述交换的各个过程,而是让自己洞察交换背后的动机及交换在土著人头脑中引发的情愫。有时人们似乎认为,纯粹的社会学应仅限于行为描述,而把动机和情感问题留给心理学。毋庸置疑,动机和情感分析在逻辑上有别于行为描述,严格地讲,属于心理学范畴。但在实践中,如果观察者不知道或不能推测出行为人在做某一个行为时的思想和情感,该行为对观察者而言便没有任何意义。因此,若只是描述一系列行为,而不涉及行为人的思想状态,将无法实现社会学的目的。社会学的目的不只是记录,还要理解社会中的人的行为。因此如若不在每个转折点上求助于心理学,社会学则不能完成它的任务。


马林诺夫斯基博士在方法上的特点是,充分考虑人性的复杂。可以说,在他眼中,人是立体的,而非平面的。他明白,人类感性的一面至少不亚于其理性的一面,他常常不遗余力地探究人类行为的感性基础和理性基础。科学家和文学家一样,都太容易抽象地看待人类,只出于自己的考虑,选择关注复杂而多面人性中的一面。著名作家中,莫里哀就是这种片面处理的突出例子。在他笔下,所有人物都是干瘪的:要么是守财奴,要么是伪君子,要么就是花花公子,等等;但是,他们全都不是真正的人,而是装扮得非常像人的木偶,但这种相像只停留在表面,里面都是虚假和空洞的,因为人性的真实为实现文学效果而被牺牲了。伟大的艺术家,如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对人性的呈现则非常不同:他们笔下的人物是立体的,是从多方面而非一方面描绘的。无疑,在科学中,一定的抽象化处理不仅合理而且必须,因为科学就是升华为最高高力量的知识,别无其他,而所有知识都暗含着一个抽象概括的过程。即便是一个我们每天都见的人,如果没有通过对他过去的外貌进行概括而形成的抽象印象,也是不可能辨认的。因此,人的科学 (the science of man) 不得不抽象出人性的某些方面,并将它们和具体的现实分离开来;抑或,将这个科学分成若干不同的学科,每门学科都研究人之复杂有机体的一个方面,可以是其存在的生理、智力、道德或社会性的方面。人的科学得出的笼统结论,将呈现出人作为一个整体的肖像画,但这幅肖像画或多或少是不完整的,因为构成它的线条必须是从众多线条中挑出的必要的少数几根。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英文版书影


在这本专著中,马林诺夫斯基博士主要关注的是特罗布里恩岛民的一种活动,乍看之下,像是单纯的经济活动;但是,凭借其惯有的广阔视野和敏锐洞察力,他谨慎地指出,在特罗布里恩岛民和其他岛屿居民之间,与普通贸易并行发生着一种奇特的贵重物品的循环流动,该活动本身绝非单纯的商业交易;他阐明,这种循环流动并非以有用性和得失的简单计算为基础,它用以满足更高一级的情感和审美需求,而非只是对动物性需求的满足。这引得马林诺夫斯基博士对“原始经济人”的概念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这一概念是一种妖怪,似乎仍在经济学课本中萦绕不去,甚至破坏性地影响了某些人类学家的思考。这个可怕的怪物披着杰里米·边沁先生(Mr. Jeremy Bentham)和葛擂硬先生脱下的衣服,不义之财显然就是他唯一的驱动力,为了得到这种财货,他按照斯宾塞原则(Spencerian principles),沿着阻力最小的路线,不断追逐。如果认真的调查者真的认为这一凄凉的虚构在野蛮社会中有对应物,而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抽象,那么,马林诺夫斯基博士在本书中关于库拉(Kula)的描述,将有助于从根本上扳倒这个怪物;因为他证明了,作为库拉制度一部分的有用物品的贸易,在土著人心中,其重要性完全不及其他物品的交换,而后者却并无任何实用目的。且不提该制度施行地域之广阔,单就它将商业活动、社会组织、神话故事和巫术仪式交织在一起而言,库拉这一独特的制度在当前的人类学记录中都是不可匹敌的;但其发现者马林诺夫斯基博士的猜测是非常正确的,即库拉很有可能是一种制度类型,随着对野蛮和蒙昧民族研究工作的进一步推进,我们很有可能在以后会发现,即便不是完全类同,但却与其类似的制度。


正如马林诺夫斯基博士所描述的那样,库拉的一个有趣且富有启发性的特点是,巫术(magic)在该制度中发挥极为重要的作用。根据他的描述,在土著人的观念中,巫术仪式的举行和咒语的念诵,对库拉在所有阶段上的成功都必不可少:从为制造独木舟而伐树,到远航成功完成、满载贵重货物的商船即将开启回乡之旅。此外,我们还偶然发现,巫术仪式和咒语对园圃的耕种和捕鱼的成功同样必不可少,而这两种生产活动形式是岛民主要的生计手段。因此,那些通过念咒来促进园圃增产的园圃巫师(garden magician)是村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地位仅次于酋长和妖术师(sorcerer)。简言之,巫术被认为是每一种生产劳动绝对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它和技术性操作——如填缝、涂色、独木舟下水、园圃下种,鱼夹的放置——对生产活动的顺利进行同样必要。“巫术信仰,”马林诺夫斯基博士说:“是特罗布里恩群岛经济力量得以组织化和系统化的主要心理力量之一。”


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一座村庄

图源: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图书馆


巫术对于社区的福祉、甚至对社区的根本存在而言,是一个具有基本经济重要性的要素,这一有价值的描述足以消除以下错误观点:巫术与宗教不同,就其本性而言,是邪恶的、反社会的,总是被个人用来帮助自己实现私欲、伤害敌人,全然不顾对共同福祉的影响。无疑,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巫术都可能被如此使用,而且很可能在事实上已经被如此使用;特罗布里恩群岛上的土著人也认为巫术会被用于邪恶的目的,其施行者是让人们深深惧怕并经常感到担忧的妖术师。但巫术本身并无友善和邪恶之分;它只是一种想象中能够控制自然力的力量,巫师对这种控制力的运用,既可为善,亦可为恶,既可降福于个人和社区,亦可伤害个人和社区在这方面,巫术和各门科学的地位完全一样,并且是它们的好姐妹。各门科学本身也无善恶可言,但根据其用途不同,可能成为善之源或恶之源。例如,关于药物效用的知识,可以用来治救人也可以用来毁灭人,但如果因此就诬蔑制药是反社会之举,堪称荒谬。忽视巫术为善的应用,挑出巫术为恶的应用并将此视为定义巫术的特征,同样荒谬。科学和巫术都对自然的各种过程实施控制,一个是真实的,另一个则是想象的,但自然过程并不受运用知识那个人的道德倾向、善恶意图影响。无论施药者是医生还是投毒者,药物对人体的作用完全一样。自然和她的科学女仆对于道德来说非友非敌;她们对道德漠然视之,只要向她们发出某个号令,无论发号施令的是圣贤还是恶徒,她们都会服从。如果已将炮弹上膛并瞄准目标,无论炮手是为保卫国家而战的爱国者,还是发动非正义侵略战争的入侵者,开火都将是毁灭性的。根据应用和行为人的道德意图区分一门科学或一项技艺,这种荒谬足以与制药和大炮的例子相比;对巫术而言,同样如此,但很多人显然并未觉察到这种荒谬。


巫术对特罗布里恩岛民的整个生活和思想有巨大影响,这或许是马林诺夫斯基博士这本书中最让读者感到印象深刻的特征。他告诉我们,“巫术,即人通过一类专门知识来直接控制自然力量的企图,在特罗布里恩群岛无处不在,且极为重要”;它“和所有的手工业制造活动和集体活动交织在一起”:“目前搜集到的所有资料都显示巫术在库拉中极为重要。但是,如果我们谈及的问题是关于这些土著人的部落生活的其他任何方面的,我们也会发现,每当他们碰上至关重要的事情时,他们都会求助于巫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他们的观念中,巫术管理人的命运、赋予人控制自然力的力量,是他应对许许多多各方而降的危险的武器和盔甲。


 岛民们正在进行仪式性的舞蹈

图源: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图书馆


因此,在特罗布里恩岛民的观念中,巫术具有异常重要的力量,可为善,亦可为恶;可成就,亦可毁掉人的生活;可支撑和保护个人和社区,亦可伤害和破坏他们。与这个普遍且根深蒂固的信仰相比,亡灵信仰似乎对这些人的生活只有微乎其微的影响。与野蛮[3]人对亡灵的一般态度相反,据说特罗布里恩岛民几乎毫不畏惧鬼魂。事实上,他们相信鬼魂每年都会返回村子一次,参与盛大的年度宴席;但“通常,灵魂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影响,无论这种影响是好还是坏”,“人与神灵之间并无相互影响,也无亲密合作,而宗教崇拜的本质却是人与神灵之间相互影响、亲密合作。”巫术明显比宗教重要,至少比对逝者的崇拜重要,这在像特罗布里恩岛民这样发展程度相对较高的野蛮民族文化中,是非常引人注意的特征。它提供了一个最新的证据,表明巫术这个在世界上普遍存在的错觉对人的思想影响极为强大和坚固,曾经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马林诺夫斯基博士对他在这些岛屿上进行的研究撰写的完整的民族志报告,无疑将使我们更多地了解特罗布里恩岛民中巫术和宗教的关系。他为一个制度倾注了如此多的耐心,用如此丰富的细节对其进行阐述,正在准备中的更为完整的著作,其规模和价值由此可见一斑。相信那将是所有描述野蛮民族的民族志中,最具完整性和科学性的作品之一。


本文节选自《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序言,[英]马林诺夫斯基著,弓秀英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


注释与参考文献


[1]《澳大利亚土著人的家庭:一项社会学研究》(The Family among the Australian Aborigines: A Sociological Study)(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Press,1913)。

[2]《迈卢的士著人:罗伯特·蒙德在英属新几内亚的研究工作之初步成果》("The Natives of Mailu : Preliminary Results of the Robert Mond Research Work in British New Guinea"),载于《南澳大利亚皇家学会汇报》(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South Australia),第 39 卷,1915。

[3] 全书中的“野蛮(savage)”一词,除极个别情况外,均不含贬义,而指一种“未开化”的,“原始”的状态。——译者



编辑丨胡嘉奇

校对丨杨 勇

审核丨张 喆


源典丨 达尔文:生存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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