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访谈 | 朱辉:世间万物必有其理,所有过往都会发芽。我正力图打破惯性,姿态应是贴地飞翔
朱辉
《雨花》杂志主编,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江苏省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曾长期在大学工作,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白驹》《牛角梳》《天知道》,中短篇小说《对方》《暗红与枯白》《绝对星等》《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放生记》等。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扬子江评论》年度文学排行榜等。获得第一、二、三、四、六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四届《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2019年度短篇小说奖,第十届金陵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等。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朱辉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普通,但是如果在前边冠以“作家”二字,就显得非同凡响了。著名作家朱辉的老家江苏兴化,那里土地肥沃,任何一粒种子掉在地上,只要不被践踏,很快会成为植物;随便挖个坑,十天半月就会积水,坑里面就有小鱼游弋。那里在历史上出过两个非常有名的文人,施耐庵和郑板桥,但是朱辉受到影响最大的,却是自己的父亲母亲。他学的是农田水利专业,大学毕业留校,接触的也都是公式、矩阵和图表,但是他十分珍惜那段经历,认为所有过往,都会发芽。这么多年,大家几乎忘记他还是一个长篇小说作家,这是一种无奈。不过,值得期待的是,他正在写新的长篇,写我们这代人,“我不敢吹牛说能写得多好,但这个一定比那四个好,对此我有充分的信心”。
本期焦点人物 朱辉
青年报记者 陈仓 李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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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耐庵和郑板桥都是兴化人,
那里文风很盛,现在回想起来,
家乡对断文识字的人都高看一眼。
朱辉:江苏兴化是鱼米之乡,水网纵横,我很小的时候,出门主要靠腿和船。那里土地肥沃,几乎任何一粒种子掉在地上,只要不被践踏,很快会成为植物;随便挖个坑,十天半月就会积水,再过上一阵子,你会发现里面有小鱼游弋。农作物主要是水稻、小麦、蚕豆和油菜,小时候,蔓延无边的油菜地,是我游戏的天堂。我们空手钻进去,只带一根线,出来时顶着一头斑黄头发,脖子上都挂了一串剥好的蚕豆,绿茵茵很好看,那是儿童的项链。我们在油菜地里玩,顺手就把田埂上的蚕豆摘了。
兴化油菜已成为景点,名扬全国。油菜花好看,但有个缺点,那就是季节性强,花期短,“轰”地全开了,“哗啦”又全谢了。兴化人很聪明,他们引进了很多品种,尽可能错峰开花。兴化油菜花,现在花期远超一个月。油菜花汇聚到水网纵横如阡陌的“垛田”,浮琼漂玉。
我把垛田写进了长篇小说《白驹》。
朱辉:我不到十八岁就离开了家乡。考上的是华东水利学院(1985年恢复传统校名河海大学)。虽然因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诱逼,我没有能考文科,但我承认,离开家乡是我人生的关键一步。走出来很重要,到哪里不那么重要,但能到南京,是我的运气。家乡是我的衣胞之地,我的童年和青春也在那里,即使我母亲已不经常住在那里,我还是会去,祭祖。顺便吃吃正宗的兴化“八大碗”。
朱辉:1985年大学毕业,因为成绩不错,还当过体育部长,我可以去的单位不少。但直觉上,我感到如果去了水利单位,那就真的离文学更远了,还是学校好些,而且我不愿意离开南京。系里的领导问我:你愿意留校吗?于是,我就在学校工作了30年。
这30年,中间也不时有选择,可以搞行政,可以继续读硕读博,免试的,但我选择了从系里调到出版社,还是觉得离文学可以更近。事实上,大学出版社主要出版水利教材和专著,我每天面对的还是公式、矩阵和图表。我白天组稿审稿,晚上写作。这是一种近乎人格分裂的状态,我从不适应,倒处之泰然,最后基本游刃有余了。而且,我居然体察到了严格的理工科教育对我的滋养,甚至是支撑。世间万物,必有其理,物之理,人之性,常常并不相悖。况且,高校是一个人的场域,酸甜苦辣,功名利禄,也会在这里交汇,这对我的写作也是富矿。我的大部分作品是在大学写的,但我并没有局限于校园,故乡、社会、历史,我都写。
大学的30年,在我的思想上打上了印记。我没有研究过在大学的作品和在作协写的作品有什么变化,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没有校园的经历,我不会在《绝对星等》里写一个天文学教授,《七层宝塔》可能都写不出——我大学的专业是水利,小说里关于土地规划的理念早就在我脑子里了。所有过往,都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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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必有其理,
物之理,人之性,
常常并不相悖。
朱辉: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名。写小说的,也就是圈子里的人知道。就名来讲,作家比不了歌星——一首歌,还不是他写的谱的,他只唱这一首,能一直唱,反复唱,唱到不能呼吸的那一天。呵呵。作家必须永远写。写新的,不一样的。
就同行知道、我自己也还觉得不错而言,是短篇小说《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两个写的都是初恋的复辟。这样的题材,我用心写了,那就是消耗性的,我不会再去写。
朱辉:最近十几年,我写的都是短篇小说,连个中篇都没有。我觉得,短篇小说是最有趣的艺术形式,另外,这么多年来,除了三年专业写作,我一直都是业余创作,忙于为稻粱谋,坐在那里打字的时间真不多,我只能写短篇。这是一个业余作者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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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图打破惯性,
在艺术上有所变化,
革自己的命。
我希望是一个贴地飞翔的姿态。
朱辉:马上作家出版社要出我一本短篇小说集《午时三刻》,都是这两年的作品。写短篇有瘾,有惯性。这个惯性有时也是惰性,我力图打破惯性,在艺术上有所变化,革自己的命。我希望是一个贴地飞翔的姿态。这些短篇就是这种努力的成果。自己觉得,不会比以前的作品差,至于有没有超越,我说了不算。里面的《如梦令》《求阴影面积》《彼岸》等,是我自己偏爱的。
朱辉:非得选,就是《我的表情》。读者和文学史,没有必要细分,我们应该把它们看作一回事。不管是什么主义,什么风格,诚实地写出你自己,唯一性才是最珍贵的。
朱辉: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选择;更严峻的是,有的时候你没得选。既然编刊物,我就必须把刊物编好。我可以说是尽心尽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钟声必须嘹亮悠扬。终归,我会专心致志地写作。正如理工科的学习也能让我心有感念那样,当主编的日子也不会雁过无痕。
朱辉:《雨花》立足江苏,面向全国;作协对我们还有个要求,就是要多助力年轻作家成长。这一点,我们扎实尽力。我们继承了“雨催花发”栏目,关注文学新苗;设置了“绽放”等栏目,着眼全国,推出在文坛已崭露头角的新锐。《雨花》的文学活动,如“毕飞宇工作室”“雨花写作营”“全国作家主题笔会”等,也着力准确,层次分明,取得了可喜的成效。
出于对“江南”的珍视和爱恋,《雨花》2020年,推出了六期的《长三角青年作家联展》,试图寻找江南,呈现江南,在全国文学刊物是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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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信息碎片化泛滥的时代,
谁坚持读纸书,谁将得益。
朱辉:《雨花》提倡“不薄名人厚新人”,我们最看重的,是质量。最欣喜的,是发现发表青年作家优秀之作;毋庸讳言,著名作家、成熟作家,一般而言稿件质量比较高,他们拿来的如果是他们的得意之作,我们非常感谢。
朱辉:《雨花》的装帧和质量一直稳步上升。一大批青年作家从这里起步、腾飞。但我们不能贪功,不能说某人是我们培养的,一个人的文学之路,说到底,取决于他的天赋和努力。我们只是长跑中的陪伴者。这几年,《雨花》关注了一些作家,发表了一批好作品。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我们推荐了朱山坡的短篇小说《推销员》,入围了前十;第七届江苏文学最高奖“紫金山文学奖”,短篇小说前两名,分别是汤成难的《奔跑的稻田》和朱婧的《那只狗它要去安徽》,都发表在《雨花》,还有五位“雨花写作营”的学员获得了这届紫金山文学奖的其他奖项。
名家之作是《雨花》的标高,专栏是刊物的底盘。丁帆先生的《先生素描》、于坚先生的《逝者如斯》、南帆先生的《村庄笔记》、王尧先生的《时代与肖像》、刘琼先生的《花间词外》在《雨花》推出后,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评论和转载接踵而至,多家出版社竞相邀约。2021年,我们又推出了李修文和邱华栋专栏。
我们的编校质量也过硬。在江苏省新闻出版部门的抽查中,《雨花》是零差错。
朱辉:微信大大方便了人的生活,但任何的方便都有伤害。我用微信有几个阶段:微信刚出来时,我不感兴趣;后来,我的小姨子在我家玩微信,抢红包,我都不懂什么意思,她笑我是土鳖,抓过我的手机就帮我装上了;用是用了,但不发朋友圈,总觉得发自己的消息是嘚瑟,鄙视,但一个主编对我说“人家发了你的文章,你都不传播一下,谁还带你玩啊”,于是我就发了在她的刊物登载的作品;从此就算下水了,我刷圈,也发。但微信确实打搅人,你在工作或写作时,那声音,烦,我现在关了声音提示,得空了就看看,决不让它打断我的思路。我做主编,也离不开微信,我不能拒绝接受作者的微信投稿。
传播学中有个概念,叫“第三人效应”,是美国学者戴维森提出的,大意是:人们面对信息,常常会认为这个信息对别人的影响一定比对自己影响大。事实不是这样的,撇开个体间的学养、定力等差异,就普通人而言,信息的影响都很大。所以微信和微信传播的信息,其害处几乎人人难以完全规避。微信便捷,但传播的信息泥沙俱下,它不但打搅你,有时还影响你,潜移默化,有的人还试图说服你,雄辩滔滔,实在吃不消。有时,微信甚至还是个是非窝。我有几个很牛的朋友,他们至今不玩微信。
我曾经对学生说:在这个信息碎片化泛滥的时代,谁坚持读纸书,谁将得益。但这种话有几个人会听进去呢?
编辑:林荟萃
审稿:梁文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