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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之美世人对宋诗误解颇多。王国维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之诗,宋之词,皆为一代之文学。他是从文体更替创新的角度提出,世人此后却习惯于“唐诗宋词”并举,将之作为这两个朝代成就最高的文学形式。至于宋诗,在“唐之诗”的耀眼光环下,其被接受的过程却是几经起伏、颇历波折。自从宋末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诗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进而评价道:“诗境至唐而大,至宋而尽”,扬唐抑宋的声音一时成为评判唐宋诗高下的主调。明人陈子龙认为“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对宋诗的贬斥更加尖锐。建国以后,毛泽东提出“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其倾向性亦对学界研究影响甚深。但另一方面,宋诗的特点也在不断地被深入挖掘之中。与明人标举“诗必盛唐”不同,清代有延绵久远的宋诗派,近现代学者的研究也使“宋调”成为中国古典诗歌史上唯一可与“唐音”匹敌的审美范型。清代蒋士铨说:“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辨诗》),而宋人终能在诗歌上自成一家,人们自然要问:宋诗之美,究竟美在何处?宋诗之美,在于人文。宋代士人乐于读书,广泛接受前代传统,精心研读,融会贯通,使宋诗散发着醇厚的书卷气和人文特色。欧阳修曾经读了王安石的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之后,笑着说,百花都是凋落在地,只有菊花是在枝上枯萎的,便戏作二句:“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王安石听说之后说,欧公难道不知道《楚辞》里说“夕餐秋菊之落英”吗?他还真是不读书呢!这个故事有趣在,这两位著名的宋代诗人显然都具有截然不同于唐人的气质。欧阳修颇有“科学”的质疑精神,王安石则反驳欧阳修“不读书”。他对残菊飘落满地的解释不是从风雨交加的特殊生活情境,而是从《楚辞》里找证据。所以,正如张鸣先生这个形象的比喻所说:“唐诗是五光十色的博物馆,进去什么都可以直观地看到;宋诗像藏书万卷的图书馆,进去可能只看到满架图书,得把书打开,你才能看到书里的世界。”(《张鸣谈“古代文学”》)例如描写自然山水。李白说:“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是民歌式的生动白描;王安石说:“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精整的对仗背后,是对《汉书》典故的悄悄使用,赋予了自然山水强烈的人文气息。宋诗之美,在于理趣。有人曾对宋神宗说,苏轼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李白。神宗回答,不然!苏轼有李白之才,而李白无苏轼之学。神宗的回答难免有对本朝才子的偏爱,不过大体也符合事实。如果说唐诗体现的是诗人的才情,宋诗体现的就是诗人的才学。宋代是一个文化空前繁荣的时代,思想学术的气息在最高统治者的“右文”政策下得以酝酿弥漫,“内省而广大”的宋型文化赋予诗人不一样的气质,使诗歌体现出不同于唐诗的思致与意趣。与唐代更为纯粹的“诗人”不同,宋代的诗人往往才华卓异而又学殖深厚、思想深刻。才与学的融汇,造就了宋诗的理趣。李白和苏轼的庐山诗是典型的例子。同样面对庐山的美景,李白惊叹:“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意兴遄飞,风姿飘逸洒脱;苏轼捋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因景生思,富于奇趣妙理。同样是写春天,唐人写恋春、惜春、伤春,宋人却说:“芳菲过尽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秦观》);“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王安石》);“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朱熹《春日》)。虽也爱春,却能以理节情,或从季节流转中看出别样的美,或从春日的万紫千红中悟得学问之理。宋诗之理趣,不如唐诗之情韵直击人心,却如嚼橄榄,回味无穷。宋诗之美,在于日常。诗歌融汇在宋人的生活中,日常细事、琐屑俗物,凡生活所见皆可入诗;同时,与文人生活密切相关的谈诗论艺、书画评赏、饮酒品茗等,亦是宋诗笔触所及。前者为俗,后者为雅,似不相容,然而这恰恰体现出宋人独特的主体精神和气质。宋人求雅,而又能“以俗为雅”,从而凸显了创作主体的文化内蕴和精神追求,使庸常的生活成为诗意的审美。“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挥毫泼墨、分茶品茗是雅;“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秦观《秋日》),摒弃世事、静观万物是雅;“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四黎之舍》)于俗词俗物中表现出诗人的襟怀气质,亦是雅。这便是宋人艺术的生活化与生活的艺术化。宋诗之美,在于平淡。与唐诗的丰腴绚烂不同,宋人追求的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苏轼语)的审美境界。这平淡不是陶渊明的自然质朴,不是白居易的平易浅近,而是炼字锻句后的朴拙,是精思熟虑后的老成,是“平淡而山高水深”(黄庭坚语)。伴随着沉潜内转的思维方式,宋人沉淀了情感,斫去华词丽句,以平淡的语言传达出瘦劲的气骨和深析的哲思。被称为宋诗“平淡”之祖的梅尧臣有诗曰:“老树着花无丑枝”(《东溪》),正写出了宋诗以平淡写绚烂的特质。这是诗的审美境界,也正是人的审美追求,体现出宋人不同于唐人以风华情韵为美的文化气质。苏轼被贬到岭南之后,黄庭坚写了一首《跋子瞻和陶诗》:“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平淡简洁的五言之中,不事雕琢,剥落浮华,内里却有瘦硬的风骨和苏黄所代表的宋人追求的豁达襟怀,意蕴深厚。宋人有基于时代精神和审美倾向而形成的对于平淡的普遍追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艺术风貌上的单调。事实上,宋代诗人具有强烈的自主意识和自立精神,有着鲜明的艺术个性,“他们的风格特征相对于唐诗而言都是生新的,比如梅尧臣诗的平淡,王安石诗的精致,苏轼诗的畅达,黄庭坚诗的瘦硬,陈师道诗的朴拙,杨万里诗的活泼,都可视为对唐诗风格的陌生化效果”(莫砺锋《宋诗三论》)。在宋代文学研究界,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宋诗不输于宋词的文学价值,致力于宋诗的深入研究。例如关于唐宋诗之别的研究。缪钺先生指出,唐诗韵高,体现出一种浑雅的气象,自有酝藉空灵的情致。相比而言,宋诗胜在意,因而有精能之致,包蕴着深折透辟的哲思。唐诗美在丰腴的情辞,而宋诗美在瘦劲的气骨。宋诗较之唐诗而言,内容上更为广阔博大,技巧上更为精致细腻。唐宋诗在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等诸多方面皆有所不同,宋诗喜“运思造境,炼句琢字”,体现出贵“奇”贵“清”的特点(《论宋诗》)。钱锺书先生认为,“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谈艺录》)钱先生打破了仅仅从时代之别来看唐宋诗的陈旧思路,把唐诗和宋诗作为两种诗美观加以阐释,不仅揭示了唐诗和宋诗的总体特征,还从审美主体出发,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禀性、体格性分以及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着不同的人生理解等方面揭示了这两种审美范式产生的原因。程千帆先生更是认为唐宋诗相辅相成:“唐诗近风,主情,正也;宋诗近雅,主意,变也。非正,何由见变?非变,何由知正?正之与变,相反相成,道若循环,昭昭然明矣。”(《全宋诗序》)钱志熙先生指出:“如果说唐诗的艺术创造是常,宋诗则重于反常,但反常而能合道,与唐诗体现了同样的创造规律,是宋诗对唐诗艺术的一个推进。”(《陶文鹏说宋诗·序》)张鸣先生则从诗歌与音乐歌舞的关系上,对唐宋诗之别有精妙发掘:唐诗从大体来看尚未完全脱离音乐,很多诗歌都曾入乐歌唱,这些可以入乐的诗歌其实是“声诗”、“歌诗”,不完全是纯粹的书面文学。基于此特征,依靠歌唱流传自然而然地成为唐诗传播的重要途径之一。宋诗则有所不同,宋代是曲子词发展的黄金时期,诗歌的音乐功能被勃兴的曲子词所替代,宋诗已然完全脱离音乐,失去了音乐特征,此时的诗歌已经转化为“徒诗”,不再入乐歌唱,作为纯粹的书面文字,宋诗的传播和接受便主要依靠书面阅读。而且“诗歌的社会文化功能在宋代得到了许多拓展”,诗歌是文人身份认同的重要手段,是具有文化修养的证明,也是文人圈的社交工具,诗歌在宋代文人的精神生活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宋诗选·前言》)宋代诗人多具有文人、学者、士大夫的复合型身份,其诗歌创作也因此往往有着丰富复杂的文化内涵。关于宋诗的研究,既有关注诗歌本体,又多有从文化视角切入来进行探讨的。如[日]吉川幸次郎《宋诗概说》、莫砺锋《推陈出新的宋诗》、张高评《宋诗之新变与代雄》、张宏生《宋诗——融通与开拓》等,都是从宏观视角来考察宋诗的特色与流变。或是关注重点诗人和诗歌流派。如王水照《苏轼研究》、莫砺锋《江西诗派研究》、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吕肖奂《宋诗体派论》等。周裕锴则致力于宋代诗学研究。其《宋代诗学通论》从诗道、诗法、诗格、诗思、诗艺五个方面挖掘宋代诗学的本质和特点,形成对宋诗完整的、系统的阐释和说明;《文字禅与宋代诗学》则从宗教、语言、文化等多个角度,深入解析文字禅与宋代诗学之间的关系,重点阐发了文字禅对宋代诗学的渗透与影响。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宋诗选本。唐诗之深入人心,与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一类的唐诗选本的广泛流播有密切关系。要消除对宋诗的误解、真正了解宋诗之美,选本有着重要意义。钱锺书《宋诗选注》是经典的宋诗选本。虽然它在选诗上带有特定时代的印痕,但注释上突破传统笺校方式,重在对作品的命意、文笔、风格、体势和结构等进行具体的艺术分析,在注释之中体现出注者鲜明的诗学观念。程千帆《宋诗精选》注、评结合,选篇精当、注释准确、品评透辟。张鸣《宋诗选》以前言、作家小传、注释、解析的形式构成,不仅有对传统经典作品的独到阐发,更有新经典的发现和精彩解读。如果说钱锺书《宋诗选注》和张鸣《宋诗选》是“选本型”的,赵齐平《宋诗臆说》和陶文鹏《陶文鹏说宋诗》则是“阐发型”的。这两部书同样由若干首宋诗组成,但作者选择它们的主要标准不在于选出最能代表宋诗成就的作品,而在于它们能阐发某些有意义的“问题”。赵著以具体作品为切入点,联系诗人创作历程、宋诗特色及发展流变进行深入剖析,具有诗人论和诗史论的鲜明特色。陶著将感性的体悟与理性的分析完美结合,处处体现出精彩的艺术论、诗论和诗史观。选诗虽以短章为主,却能以小见大体现诗史发展,其中既有唐宋诗的比较与流变,又有中国诗史的整体观照。在进行艺术探讨时,往往从体裁切入,论及构思、诗眼、意境、理趣、意蕴、活法、情景关系、诗画关系、现实关怀等多层面问题,将文本解析得深入透辟,精彩之笔随处可见。宋诗之美,等待你去欣赏、感悟和体会。本文原载于《博览群书》2017年08期,题为《宋诗屡被误解的美》往期精彩谢琰:集部传统与现代学术——评中华书局、上海古籍两版古典文学丛书的整理体例作者介绍马东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