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如远游
当象群里的一位成员去世时,其他大象会沉默地围绕在这位成员周围,用鼻子轻触它,有时候还会轻轻地摇晃它,然后离开。当海豚的幼崽去世,海豚妈妈最后会把幼崽的尸体托举出水面上,让它吹地表的风,晒晒太阳,然后告别。
中国从先秦时期起,就有对殡葬的记载。「殡」取义于「宾」,意思是宾客,意味着逝者就如一位即将要到访远方的宾客,灵柩是逝者的行具。这种想象最早也许可以追溯到周朝。《礼记》记载:「周人殡於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
所谓「西阶」,是「正堂」西侧的台阶。「正堂」,其实就是古人家中的「正屋」。大户人家的家可能是几个独立的房子聚合成一个大的宅子,通常正中央最重要、最大的房子,就是「正堂」。而对于平常百姓家而言,「正堂」大概就像今天所说的客厅。
灵柩中的逝者在正堂之上停灵,后来也会有人在寺庙里停灵,这就像是一切都准备好了,整装待发。这就是「殡」。
《不虚此行》 电影剧照
将灵枢从殡所运往墓地下葬称为「出殡」,亦称「发引」。在出殡送葬的过程中,历代以来有许多习俗,五花八门。从周朝开始,送葬者要拉着灵车的绳子(古人称之为「纬」),使灵车缓缓行进;春秋晚期,送葬者还要一边唱着挽歌,后世悼亡的挽联,可能就是由古代的挽歌演变来的。
到了唐朝,富贵人家出殡时,很流行「道祭」,亲友僚属会沿途设祭。道祭时还常常表演乐舞百戏,让死者在入土之前尽情地享受现世最后的欢愉。而其实,有一种说法是,在祭拜时载歌载舞,又可以再次追溯回春秋时期。相传「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这是因为,庄子认为,生死循环,本就如四季更迭,如今妻子死去,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若我呜呜地围着她啼哭,那是不能通晓天命之举。
《人生大事》 电影剧照
即使已经说了这么多细节,但依然还有非常多的殡葬习俗没有被提到。殡葬的习俗纷繁复杂,然而不难看出,古人把这人生最后一程,真正地看做一件「人生大事」,朝廷任官者,甚至会因为没有好好地处理亲人的殡葬事宜,而丢了乌纱帽。
虽然习俗做法各有不同,但似乎都透露出,古人并不觉得死亡是人生的终结。那位逝去的人,他只是去远游了,又或者和天地宇宙一起,走进了自然的循环里。正如苏轼所写:「十年生死两茫茫。」生和死,只不过是像隔着茫茫迷雾、无法相互望见的,两片天地。但此岸与彼岸的我们,事实上依然走在各自的路上。
《人生大事》 电影剧照
今天,大部分人也许不容易再从自己经历的殡葬过程中,感受到逝者要去远行了。死已经被简化了许多。
在许多地方,一名亲人去世后,尸体通常会被运往太平间、或某个设计简约甚至简陋的殡仪馆。
家属也可以举行瞻仰或守灵仪式,时间到了,工作人员会过来面不改色地把遗体拉走。
有一位受访者透露,父亲去世十年,他依然记得,工作人员把父亲的遗体拉走时,父亲的身体在棺材中发出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像一个货物,撞击集装箱。
这一声撞击会伴随他一生。
火化时,家属往往只能隔着火化室的窗户,远远看着自己最爱的人,被缓缓推入有点生锈、有点简陋的火炉中。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是的,家属往往会在此时哭喊着某些与送行有关的语句:「你好好走啊」「不要回头了」「一路平安啊」。
可是,我们真的可以就此相信,化作烟囱之上缕缕青烟的那位爱人,已经踏上旅途了吗?他的生命,真的在这简陋、仓促、程序化的仪式之后,得到延续了吗?这样的问题,关系着仍留于世界的生者,有没有充分地寄托自己的思念与祝福、消弭心中的遗憾。
有时候,如果逝者是在家中去世的,反而是一种幸运。这让人多了一种选择:在家中举殡。然而,即使有这个选项,不见得每个人都愿意有一副遗体,在自己家里停留太久。就算那曾经是自己最爱的人。很大原因是由于,传统的殡葬文化在延续的过程中,经历了某种消解与曲解,其结果是殡葬成为了一件极具信息差的事情,被蒙上了一层恐惧的、神秘的面纱。
各种已无法查明出处、但总是一不小心就「犯禁忌」的规条,更让人觉得,一个人的往生,对于生者而言,像是需要小心「提防」的。
《步履不停》电影截图
人们对死的想象不断被往禁忌处、恐怖处推,一个生前被自己无条件爱着、也无条件爱着自己的人,似乎从死的那一刻起,就会变成一个需要自己小心翼翼面对、稍有差池就会给自己带来诅咒、不幸的冰冷灵魂。
总之,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死亡似乎都被有意无意被推往暗角、推往生活边缘。
然而,缺乏足够严肃、充分、郑重的告别,往往会让人无法好好消化悲伤。大量的心理学研究已经证实,如果我们无法好好告别,哀伤将会留置在人的人格当中。在殡葬时无法表达完伤感,将会像钝刀割肉一样,陪伴漫长余生。
近几年来,开始有年轻一代,给殡葬行业带来新的视角。高古奇原本是中国原创家具品牌梵几的创始人,2023年,他创立了丧葬品牌「归丛」。
在此之前,他相继经历了自己双亲的离世。
回忆过往,近20年,高古奇没有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最忙的那些年,他一年只回去四、五次。父母离世后,巨大的虚无笼罩着他,他开始询问自己,什么是生活意义。
「归丛」给了他出路。送别至亲,人生大抵被调整修正了一番,于是,通过真心发愿、触达到人心的欲望,变得愈发强烈。高古奇创建了归丛,他曾对媒体这样解释「归丛」名字的由来:「归」是回去,是轮回,而「丛」就像是上天给的一样,随着「归」字自然地脱口而出,而且必须是下面有一横的「丛」,一种漂浮的植物感,灵魂栖息的地方。
进入这个行业一年,高古奇并没有减少对父母的思念,反而不断地被牵出各种回忆。有人说,五年了,他还没走出来。高古奇说,「也许我根本不想走出来,因为不想他们被遗忘。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归丛」的第一个产品,是骨灰盒。骨灰盒也是「归丛」的产品中,最为人所知的一类。
高古奇也以骨灰盒为例,向我们介绍了他最低层的设计逻辑:「祝福」。在设计一个骨灰盒时,他会先想:我们希望逝去的人,去了哪里?可能是一片花海,可能是一个仙鹤为伴的高台,可能是一个空中楼宇。正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归丛」把骨灰盒定义为「灵魂容器」。
因此,在「归丛」的设计团队眼里,骨灰盒不是一个盒子,而是一个小型建筑,当代的、传统的建筑设计语言,都有可能在一个骨灰盒里呈现。比如,一个骨灰盒里可能会有小台阶、会有小门洞,可能会有一些迂回的曲路小径,也可能采用像天坛一样的大帽檐式结构。
这当然是一个理性的设计过程,事实上,他们团队的许多想法,最终也会因为无法操作而被迫放弃。但另一方面,高古奇觉得,整个设计过程又是很感性、甚至私人的:「你带着希望逝者去往什么地方的祝福,定了一个地方,很多东西就自然地流露出来了。」
除了骨灰盒,「归丛」也设计了许多其他丧葬用品。比如,「归丛」最近正在和一位服装设计师联名,设计寿衣。这位设计师名叫何燕。何燕为自己的母亲设计了寿衣。何燕的母亲生前很爱美,于是何燕觉得,市面上的寿衣根本无法让母亲美丽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她给母亲做了九个套件,在身上一层一层地嵌套着,高古奇说:「那是非常美好的服饰。」
为了和「归丛」合作的寿衣,何燕挑选了需要专门找师傅手工定制出来的真丝面料,需要亲手把它编织起来。何燕向高古奇展示成衣时,她在地上不急不缓地把套件一件一件地套在一起,而且,这些套件不是用扣子,而是用绳。何燕平静、专心地用手指缠绕着绳,慢慢让一件给逝者送上祝福和美丽的衣物成形,整个过程让高古奇为之落泪。
「归丛」还以仙鹤、莲花等传统文化中寓意吉祥的符号,设计了纸扎,其找来制作风筝的手艺人,进行工艺支持。这和市面上被设计成别墅、iPhone手机、法拉利、美元等纸扎品,大不相同。
他们也推出了灵龛系列产品。高古奇家里,就有一个他自己设计的灵龛。每当想念亲人时,他会点一柱香,在灵龛面前,和亲人说上两句。他用了一个有趣的形容:「点上香,就像登陆了微信,和先人聊上了。」
以「祝福」为底色,「归丛」始终表达着死亡是生命延续的观点。用高古奇的话来说:「死亡其实就是生命的延续状态。比如我父母去世了,他们只是没有生活在现实里了,他们生活在我家客厅的灵龛里。」
《不虚此行》电影截图
在提到骨灰盒的设计时,高古奇还提到了建筑设计师王灏。他说,自己为逝者设计小型建筑,王灏为逝者设计大型建筑。
王灏为逝者设计的大型建筑,是浙江某殡仪馆和火葬场。这是一个让当地年轻人看了之后会惊叹:「这是我们这里的殡仪馆?怎么感觉像上海的艺术馆!」的建筑。
火葬场的若干栋建筑物,被设计成环线同心圆式的结构。同心圆式结构的建筑群落原本是一些山区里,比较常见的村落结构。在这些村落里,通常同心圆的中心,是一个大型的祭祀、宫殿或者宗教建筑。比如天坛、孔庙、鼓楼等。这样的结构即呈现出传统文化里对神明、权威的仰望,也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所以大家会住成一个没什么距离感的圆圈。
火葬场的结构被定下来后,王灏的团队还决定直接使用民居的尺度,作为火葬场内建筑物的尺度。这意味着,整个火葬场,看上去真的很像一个群居村落。王灏用这样的设计,表达「视死如视生」的观点 —— 人们因为死亡来到这里,但又像回到了一个很市井的村落中。
而这个火葬场的同心圆中心,倒不是什么祭祀或宗教建筑,而是一个剧场。王灏把这个剧场视作这个火葬场的核心,「不是那些火葬场,也不是告别厅,而是这个剧场。」
他希望,未来这个剧场真的可以举办音乐会、可以有人在这里演话剧。他更希望,人们可以忘掉这是一个火葬场,而把它当作是一个有文化的区域性公共空间。
「这个环境,它是用来表达一种民谣式的、诗歌式的生死观,这种生死观应该是开放的。同时,来到这个地方,我们不必表达对死亡的特殊态度,而是把死亡变成一种日常的、自然的事情。每个平民的死亡都是如此,平凡的,诗歌般的。」这种诗意的日常,就像是到访一个村落,就像是去参加音乐会、或者艺术展。
王灏在火葬场里,还设计了一个屋顶花园。在这个花园里,人会看见自己正被群山环绕。事实上,在他眼里,古人的离世与悼念,其实和中国传统文人的山水情怀有关 —— 出殡也好、拜祭也好,古人的墓通常都在山上。为此,生者每次都需要跨越一些路途,才能到达。这路途本身,就是一段路程。
「一个人去世了,其实是在为未来百年的后人,选择了一段需要定期前往的旅途。」他希望到访这个火葬场的人,会觉得这是一段不错的旅途。
王灏告诉我们,从建筑的角度来看,中国的空间有起点和终点。起点就是阳宅,终点就是阴宅。
阳宅是和大自然有关的建筑,比如古人用来拜祭天地时用的日月台。阳宅也和祖宗有关,因为一个人的开端,其实就是祖宗的延续,所以,祠堂也算是阳宅的一种。而所谓阴宅,很多人都知道了,就是墓穴、坟地,人死后要去的地方。
古人对阴阳两宅都非常讲究,其实除了中国古代,放眼全世界,你都不难发现,大部分的文明,最壮观、最费力的古建筑,都是祭坛、宗庙、以及陵墓。中国古人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是:唯有阴阳两宅都修好了,才算是达成了天地间的协同。
因此,可以说,如何处理死亡,事关一个文明的精神根基。高古奇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坦言,从事殡葬行业是一件阻力非常大的事情,且不论能不能得到推广、能不能被允许大范围地宣传,单是要不要生产纸扎,就足够他们团队斟酌再三。
前文提到,他们生产的纸扎,是和非遗手艺人一起合作的,造价不菲。然而,全国多地都已经明令禁止拜祭时燃烧纸扎。如此费心、费钱地造出精美的纸扎,很可能要因为政策原因,变成了亏本生意。
但高古奇最终还是决定要做。他说:「用燃烧来寄托思念,是中国传统拜祭中的重要一环,也是给生者很大慰藉的一个环节。许多生者,就是觉得东西烧了,自己爱的人就能收到,才能缓解哀痛。如果我们连这样的祝福都不去做,那对于整个文明而言,都是一种颠覆。」
如何出殡、如何安葬,如何拜祭、如何思念,这些关于生死的具体动作,其意义有时候是超出生者和逝者的关系、甚至超越生死的。
《步履不停》电影截图
《不虚此行》电影截图
王灏认为,阳宅和阴宅,作为建筑意义上的两端,要完整地串联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人的「精神原乡」。
古人的精神原乡是很容易找到的,他们知道自己的祖宗在哪里、知道自己的亲人葬在哪里、知道如果有思念应该去哪里拜祭。继而,他们也知道自己属于的那个地方,是如何面对天地、如何面对生死的,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价值观。
但当代人的精神原乡就很难找到了。现在我们都离开家乡,这本来会让人对精神原乡的渴望更大。但是,现在人们倾向于把死亡简单化、简约化,而且我们在城市里、在生活中很难看到和死亡有关的空间,想去拜祭先人,通常也要走很远,走到那些地方,又会觉得忌讳....这些都让人感觉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原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价值观孕育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来时的地方,是怎么看待生死、看待世界的。
「我觉得,少建一个两个别的建筑,也要建一个好一点的火葬场。」王灏说。
当地有年轻人见到这个火葬场后,在网上评论说:「我死后要在这里火葬。」
王灏说,看到这条评论,挺开心的。感觉实现了一些事情。
「归丛」的商品评论区里,有买家留言:「用了这个骨灰盒后,我爸成为了殡仪馆里最靓的仔。」全国第一家「丧葬买手店」即将要在云南昆明开业,老板要在店里卖全世界最有意思的丧葬用品,「归丛」的产品也将会进驻。
面对要远游的逝者,我们无法再重返春秋盛唐了。不过,我们总会有自己的方式,为他们摆渡。
策划:津梁工作室
撰稿:Clarence
编辑:孟一
视觉:ovelar
海报设计:So Creative Studio
图片提供:归丛、Arch Nango(彩色部分)、周扬(黑白部分)
《民艺永续》是ELLE津梁工作室内容IP之一,我们携手左靖工作室共同设立专栏叙事,通过民艺新美学、民艺新产业、民艺新可续三个板块,持续性地观察、记录国内民艺产业涌现的新生力量,摸索手艺背后的造物观念及精神遗产在当代生产和生活中的应用,启发“民艺”重回当代生活现场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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