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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兰迪:我是真做不到!

齐超 时尚芭莎艺术 2022-03-18



前几天饭后,某大音乐人拉着我问道:“有一次朋友带我去莫兰迪的画展,他俩都快看哭了,我完全看不出哪画得好,但他们很懂艺术,我也不好意思问,只能站那假装点头。那画到底好在哪啊?”


讲真,我也曾有过相似的困惑。



(一)


恐怕连莫兰迪本尊都匪夷所思:在遥远的东方,热播剧《延禧攻略》让“莫兰迪配色”一炮而红。但吊诡的是,他的老家——意大利艺术史学界,竟没有莫兰迪配色这一概念。


针对该色彩,某红书上的博主们纷纷冠以“顶级色系”“宁静致远”“高端配色”……溢美之词不一而足。但就一位优秀画家而言,


莫兰迪对色彩的使用保守有余、突破不足。


就拿其最被推崇的静物系列来说,莫兰迪以损失色彩的性格为代价,换取到了某种“冥想式”的和谐之感。而我们清楚,穿搭博主千千万,也只有那些敢于尝试高饱和色调、繁复的印花、夸张的剪裁,并依靠卓越的搭配技巧和超乎常人的审美来达到视觉上的和谐统一,才称得上“时尚先锋”。此刻,能这样掌控颜色,我想起的是梵·高、莫奈、马蒂斯……


另一类穿搭博主则永远安守于黑白灰、米色、驼色等,她们从不出错,气质、经典是其代名词,绝不难看,却少有第二眼的惊艳。


人们会感受到,时间在她们身上停滞了,没有落后于潮流的土气,但也缺少超前于时代的洋气。好看却单调,安全却乏味。连犯错的机会都不给自己一次,始终偏安于舒适区。此刻,我想到的恰恰是莫兰迪。


当然,色彩的受欢迎度与潮流趋势和历史进程紧密勾连。毫无疑问,莫兰迪的“高级灰”势必将不断在人类视觉发展史中间歇性闪耀。如今看来,“纯粹”是其用色的制胜法宝,但也是诘难之源。


体育界,但凡靠防守夺冠,含金量难免被指摘。而学术界,可无人挑剔过马蒂斯用色飞扬。矛利和盾坚,后者好像总是“胜之不武”。


因此,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那么真正的用色大师,则敢于打破既定的规范,敢于探索先锋的理念。


而无问古今西东,真大师无不都是真猛士。欲与天公试比高——这就是一位艺术家之所以伟大的胆识与魄力。而低饱和、安全色,莫兰迪“谨慎”到近乎唯唯诺诺。


色彩之外,其绘画题材亦略显乏善可陈——瓶子、鲜花、风景——俗话说,这叫三板斧。只会烧三个菜的人,大概不配叫厨师。真大师如蒙德里安,从早期具象的风景画到后期抽象的风格派,“基因突变”到令人叹服。突破自己、否定自己、推翻自己,终被封神。


视觉图像的每一次进化史都是一次颠覆史。颠覆自己,方可成就自己。


这还不算,在莫兰迪一生创作的1000多件作品中,大画极为罕见,多数都是小尺寸作品。那个时代,除非贫穷,否则很难想象还有什么理由足以泯灭一位职业艺术家对驾驭大画的跃跃欲试。但又无任何记载可以佐证青年后的莫兰迪经济持续困苦到买不起几块大画布。


上图为蒙德里安完成于1899年的作品;下图为完成于1943年的作品。


况且,他曾亲口承认自己从1910年后始终对乔托、马萨乔等古典巨匠兴致盎然。稍微了解艺术史便知,以上哪位不曾一手操持过巨幅壁画创作?当年,项目规模决定收入高低。画得越大,赚得越多。但同时,创作者对巨幅画面的驾驭力也正淋漓尽现。


几百年后,当莫兰迪仰头凝望这些先辈时,真的丝毫没有想要一展身手的欲望吗?杜尚之前,凡绘画大师,没有一位基础、技术不过关(其实之后的也都过关);而画遍无数题材、驾驭各式尺幅也只能简单证明“我能且我过关了”。就这,莫兰迪都要“清心寡欲”地不与众人“同流合污”?真诡异、真迷惑……



(二)


众所周知,任何领域的大师都有硬性标准。细细想来,莫兰迪是否开创了新艺术流派?应该没有。是否拓宽了绘画边界?应该也没有。是否改变了人类判断艺术的方式?或许有一点。


这一点是什么?大概就是毕生勤恳地把一件事做得貌似还不错——绝对是人类价值观多元化后全社会认可且应当提倡的品质。但这是否恰巧默契了“打工人”们的心之神往?


时下,莫兰迪的“淡泊”正暗合了内卷时代的“躺平”。一件事,不大,却做好,心无旁骛,压力适中,小而美,一辈子……这多平和、诗意、美好。但转念一想,如果“老老实实”都值得如此不吝笔墨地过度赞美,


难道不是对以塞尚、毕加索为首的那些不断探索与颠覆的真大师们的否定与亵渎吗?


按键手机做到极致也还是按键手机,iPhone第一代再有瑕疵都是震古烁今,因为它代表着人类智慧与技术上的革命与创新。而自现代艺术以来,创造力难道不是第一评判标准吗?


现当代艺术的原创性与创造力均要求我们务必对好艺术的标准更严苛些,大家可否这样审视莫兰迪:简单粗暴一点,当你面对其画面,震撼、启发、顿悟、征服……哪个词能瞬间涌上心头?还是都没有?


又或者,当你观看任何一件莫兰迪的作品时,忘掉故事、遮住名字,评价真的不会打半点儿折扣吗?以上两个问题,坦诚地面对心中的答案,结论早已昭然若揭。


但可能有人持如下观点,把莫兰迪的作品当作中国古代书画去欣赏,行不行?类似的“格调”、相仿的“气韵”,只取意境而忽略革新。我认为,不太行。


诚然,即便大师如董其昌,粗看画面,似乎其40岁与70岁的作品远观也“相差无几”。退一万步,即便真的相差无几,我们却要注意,董其昌还做过什么?


他针对中国传统文人画所提出的“南北宗”论对后世影响深远,成为之后近300余年文人画创作的重要指导思想。观念、学术、理论,这就是董其昌除创作之外的斐然成就。


大师没闲着,大师不躺平。


更何况,不同时代的密度与浓度大相径庭。在古代,车、马、邮件都慢。当密度低、从前慢,任何创作者所能接收到的信息、刺激与竞争都少,变化不大无可厚非。


而莫兰迪的一生(1890-1964)正处于全球急速变革的时代,无论政治、经济、文化还是艺术,巨变都是他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因此我们在康定斯基、安迪·沃霍尔这类艺术家身上看到的是定义时代、引领时代和超越时代;而在莫兰迪这,我们看到的又是时间仿佛静止。



结果是,时代被凝固后无法给予观者以更辽阔、深邃的启迪。而这时,关于莫兰迪“匠人精神”的那些动人故事所营造出的感性上的迷雾不由得将观众偏航到“朴素、坚守与出世”。


但书画鉴定领域最不可信的就是故事,有鉴定专家分享箴言:“故事越动听,就越不能听。”当下,该方法套用在评判莫兰迪作品上是否也同样适用?


故事中的他被誉为“僧侣”式大师。但我总觉得,大师不能那么岁月静好,不能那么红尘无忧。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也从来不止一句口号,孤独、纠结、痛苦、愤怒……这是每位划时代大师所必须和必定拥有的特质、历经的过程,宿命使然。如果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那么安逸恬静与青史留名必须只留一个。



(三)


都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莫兰迪却过得不疾不徐。与世无争固然值得推许,但他似乎太早“躺平”,且“平”得有些违背常识。


扫地僧的美好幻想实则是个虚幻的乌托邦,我们总期望有横空出世的世外高人。比如在故事与情感中,莫兰迪就是不少人心中那位不争不抢的艺术界“扫地僧”。


就像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莫兰迪的真迹后,再加上故事与情感的加持,深深为其折服,并天真地笃定他就是那位一生宅在博洛尼亚、深藏功与名的艺术界扫地僧。而随着我满怀心疼之情仔细研习了其100件作品后,我开始发觉哪里不对劲……500件作品后,我恍然:或许莫兰迪真是扫地僧——


字面意义的。


多数情况下,常识和逻辑才是揭开谜团的那双巧手。认真回忆一下我们人生中的每位过客:不能也显露出不能的人最多;其次是不能却显露出能的人;最少的就是能却不显露的人。


翻译过来就是:你特别能,但就是不外露,别人还都不知道。这种人,得同时兼具大才华与大低调,世间罕有。


史料记载,莫兰迪的创作生涯长达近60年,一生唯一一次远行是为了去膜拜塞尚的展览,早期各种主义的思潮他也都追更过。但形而上时期,相较基里科,高下立判;立体主义时期,对比毕加索,一天一地……


因而艺术好坏没有绝对高低,但用硬实力击败唯心论,是每个大师势必要跨过的一道分水岭。跨过去了,天高任鸟飞;跨不过去,同志需努力。


左图为莫兰迪完成于1918年的作品,右图为基里科完成于1918年的作品。

倪瓒《容膝斋图》,纸本水墨,74.7×35.5cm,1372年,现藏于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但同为“隐士”,倪瓒所绘《容膝斋图》,忘掉故事、遮住名字,依然不朽神品。


旷世杰作、惊世大师,得是这个标准。


哪怕以版画起家,莫兰迪“在老本行这块也称不上技艺非凡”——咨询了几位版画系教授,他们说的。60年的作品无论怎么按阶段划分,没有一个阶段独占鳌头。这样一位艺术家,你说他只是没野心、小确幸,能却不外露,这就有悖于常识了。


兢兢业业画了60年,全然不想开创一个流派、不愿让后世景仰、不要被铭记于艺术史,这样的大师,古今中外各个领域,谁能举出一例?


所以莫兰迪恰恰不是淡泊名利、静水深流,而是“恳请各位别再捧杀了,兄弟我是真做不到啊!”


没错,就是做不到。只有认清做不到后与自己达成和解,才能心安理得地岁月静好,此为“一蓑烟雨任平生”。而苏轼这句词的关隘不在于“任平生”,而在于“蓑”。真有广厦千万间,谁还能把蓑衣穿得那么心甘情愿?


有时候,认命,才是淡泊的前提。



(四)


照这么看来,貌似莫兰迪一无是处?当然不是!其实他的作品,观念大于形式大于内容。画什么,不再重要,或者说非常不重要。


莫兰迪是通过缓慢且细微的变化来不断推衍其偶像塞尚所最为重视的结构。瓶瓶罐罐的分毫微调所带来的结构变化与视觉差异,是一场将画布作为媒介实则反映观念的实验。



只可惜,才华、抱负与驱动力的不足让这场实验看起来过于隐晦而寡淡,仿若从未产生过成果。真相就是:莫兰迪的作品不完全是绘画艺术,而主要是观念艺术。认清不了这一点,


所有偏爱皆为误读之下的一厢情愿。


在这种微妙到近乎一成不变的观念推进之下,或许莫兰迪最值得赞颂的并不在于作品,而在于对自己的清醒认知——没搞跨界、不去折腾。我们必须尊重那些在自己岗位上安分守己地做好本职工作的平凡个体。


有时候,拒绝做什么比做了什么更令人钦佩,但也不能因此就盲目抬高其艺术史地位。就像50年后的球迷依然会想起C罗、梅西,但未必会记得当时在皇马、巴萨他们的门将队友,此乃时间之残酷。历史从来都是一只漏斗,江湖说法:一将功成万骨枯。


回到莫兰迪,客观来讲,他就是一位欧洲三流绘画大师。收藏界常调侃:别提喜欢,说买没买。喜欢是最容易的事,花钱喜欢才最难。


艺术市场也对此给予了最强有力的呼应,莫兰迪那么火,但他二级市场最高拍卖纪录是多少?——433万美元。而市场价格400多万美元与同代的同行比起来算什么咖位?


巧了,就是三流大师的级别。


资本最残酷,也最敏锐。如果你问西方资深评论家和Dealer,莫兰迪是不是个好画家,我想多数人都会俯首称是。但如果你问他,用一千万美元肯定一下这种好,好不好?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面露难色、真诚地对你说:不好。



客观来讲,艺术史和艺术市场几乎从不遗漏任何一位杰出的艺术家,多少聪慧过人、智识超长、眼光卓绝的评论家、策展人、馆长、藏家,他们“处心积虑”、孜孜不倦地试图挖掘出每一块深埋于地下的金子。艺术虽不是可被量化的领域,但如果你仍坚信这些人全都没看到莫兰迪的伟大,这概率究竟有多大?


从人生选择到知行合一,莫兰迪都是当代社会最应被给予尊重和认可的一位画家。他的严谨、踏实、质朴、勤勉都堪称典范,但从一位杰出或伟大艺术家的角度评判,莫兰迪显然难以望其项背。


一言以蔽之,他被过誉了。特别对于其在绘画领域的地位与贡献,稍许被高估。我们当然可以被口口相传的感性轶事所震颤,但有两样东西最好不要忘记:


常识与标准。


将时间拉回到1958年,诗人、散文家罗迪蒂对莫兰迪犀利提问:有人诟病你的静物画,批评你是意大利的夏尔丹(被认为是1.5-2流的过渡阶段大师,开创性较少),你怎么看?


莫兰迪说:“没有比这个更能讨好我了。”


将这句回答再翻译一下:我天!老铁,能把我这么比我还不高兴啊?足够啦!






齐  超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时尚芭莎》艺术版块负责人

作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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