橱窗里的幸福（意大利）｜大阅读No.229

2016-01-22 莫拉维亚 优才成长

每天，傍晚时分，退休的老公务员米隆内就带上体态肥胖的老伴儿埃尔米妮以及已是青春年华但心情忧郁、脸色苍白的女儿乔万娜走出家门，到大街上去遛达。

　　一家三口，顺着埃尔米妮笨重、蹒跚的步子，从他们居住的自由广场出发，沿着长长的科拉·迪·里安佐大街的人行道，慢慢悠悠地逛去，认真地欣赏着每一家商店的橱窗。踱到复兴广场，便转向对面的人行道，仍然是那么仔细地观赏着商店的橱窗，折回到自由广场。

　　这样的散步每次大约持续两个小时，回到家里恰好是晚餐的时间。对于经济拮据、久已未有福分进电影院和咖啡店的米隆内一家来说，这种散步委实是他们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一天，像往常那样，他们沿着科拉·迪·里安佐大街遛达。快要走到复兴广场的时候，突然三个人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被一家新开张的商店吸引住了。嗨，奇怪！这儿昨天分明还是一片尘上飞扬的破木栅。橱窗里射出来的耀眼的光辉，使人难以瞧清楚陈列的商品。父女三人忙走几步，一言不发，在这家商店橱窗前摆下了半圆形的阵势。

　　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出售的商品了：幸福。

　　米隆内一家，和世上所有的人一样，对这种货物闻名已久，却至今未有缘分真正见过。可不是，早就听人传说，这玩意儿极为罕见，如同神话中的奇珍异宝，难怪许多人怀疑它是否确确实实存在。不错，那些畅销全球的明星画报不时发表大块的文章、照片，并且断言说，在美利坚合众国，幸福虽未达到比比皆是的地步，但至少也是谁都能够买得起的商品。不过，谁都知道，美利坚远在天边；况且，新闻记者们常常以造谣惑众为能事。又听人传说，在上古时代，幸福倒是一种谁都不稀罕、甚至过剩的货物。然而，凭米隆内活到这大把年纪，却从来不曾亲眼见到过。

　　万万没有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在这家商店里，人人都可随意买到幸福了，好像是购买皮鞋、锅碗一样平常、方便。米隆内一家三人在橱窗前伫立时流露出了痴痴发呆的神情，这确实是不能理解的。

　　还得补充一点，这家商店的装璜万分讲究；宽敞的玻璃橱窗，四周用华丽的大理石镶边，闪烁出异样的光彩；招牌、柜台是最摩登式样，所有的内部装饰都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镍。两三个装束华美、年轻机灵的店员在招徕顾客；他们诱人的仪表迫使那些犹豫不决的顾客打消了顾虑。在橱窗里边，幸福犹如无数复活节的鸡蛋，按大小一一陈列，真是花色繁多，品种齐全；有小型的，有中等的，有大号的。有一种最大的，看来是摆在那儿做广告的样品，并非真货。每一件幸福的样品都附着精致的标签，上面用优雅的笔迹标明售价。

　　终于，米隆内老头用长辈的口气，说出了共同的感想：

　　“唉，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为什么，爸爸？”女儿幼稚地问道。

　　“嗨，你问为什么？”老头儿有点儿生气了，说道：“多少年了，我们听人说，意大利没有幸福，幸福在我们这儿供不应求，从国外进口又贵得要命??说也奇怪，现在却突然开了一间专门出售幸福的商店。”

　　“也许是发现了新的幸福产地。”女儿说道。

　　“什么新的幸福产地？在哪里？”这会儿老头儿光火了。“不是一直向我们宣传什么意大利地下资源贫乏吗？没有石油，没有铁砂，没有煤炭，没有幸福??不，这样的事情瞒不了人的。你想一想，要真是那样，报纸不早就吹开了：诸如昨日某君漫步卡多雷山，无意中发现一优质幸福蕴藏地，长若干，深若干，储藏量若干，等等??这完全可以料想到的。不，不??这一定是外国货。”

　　“不过，”母亲温和地说，“这有什么不好呢？他们那里的幸福太多，而我们一点儿也没有，所以向我们输出??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老头子愤怒地耸了耸肩膀说：

　　“女人家的浅薄之见??可你知道什么是进口？这意味着要用宝贵的外汇去交换??这些外汇应当用来购买粮食??如今大家饿肚子??粮食乃是急需的东西??不，太太，不能这样，才积累了这么一星半点的美元，却糟蹋掉去换这种商品：幸福！”

　　“可是幸福我们也需要啊。”女儿从旁提醒。

　　“奢侈品！”老头儿回答道，“最要紧的是考虑吃饭口??先面包，后幸福??在这个国家里却本未倒置，先幸福，后面包。”

　　“不值得这么动肝火，”妻子善意地劝解，“好吧，就算你不需要幸福??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

　　“譬如说我??”女儿大胆地插了进来。

　　“譬如说你??”父亲用威胁的声调狠狠打断了她的话。

　　“正是，譬如说我吧，”女儿几乎绝望地硬是说了下去，“真想亲眼看一看，幸福这东西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我多么想买这样一件小小的幸福呀。”

　　“走啦！”老头儿阴沉而又坚决地说道，“走啦！”

　　埃尔米妮和乔万娜驯服地迈动了脚步。

　　老头儿的怒气还很旺盛：

　　“乔万娜，我实在没有料到，你竟会这样放肆。”

　　“为什么？爸爸。”

　　“你也知道，像幸福这类货色只有投机商人、大亨、百万富翁才购买得起??一个小小的公务员无力也不该贪图幸福??你说你想买它一件，这证明你至少是太无知无识了??再说，我们的房子是花钱租的，退休金死活不管总是到月初才能领到。而你??唉！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体贴我，丝毫不懂人情世故。”

　　女儿的眼睛慢慢润湿起来，灌满了泪水。

　　母亲开始为女儿打抱不平：

　　“你瞧，你这是干什么？你老是伤她的心。她年纪轻轻的，什么世面都没有见过，想买件幸福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自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她的爸爸没有幸福也对付着过了一辈子，她没有幸福也照样能活下去。”

　　他们走到了复兴广场。老头子一反惯例，硬要顺着原来的人行道走回去。

　　再一次踱到幸福商店跟前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久久地盯视着橱窗，然后断然说道：

　　“你们可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是假造的商品！”

　　“什么？”

　　“嗨！”我昨天刚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是最小号的一件幸福在美国，是的，正是在美国，价值数百美元??在这儿用这样低贱的价格出售，那怎么可能呢？光运费也比这贵好几倍??这是假的幸福，人造货??一点儿也不错。”

　　“可是许多人都在购买。”母亲怯生生地说。

　　“世上有什么东西人不拿来做买卖的？??买到家里过几天，他们就会后悔的。骗子！”

　　散步在继续。

　　乔万娜在悲伤地哽咽，可是她心里仍然坚持着：她需要幸福，纵然它是假的。

选自《蒙扎修女的故事》，吕同六译，中国工人出版社1995年版

读而思
duersi

作者莫拉维亚是著名的意大利作家，曾担任过国际笔会的主席，著有小说《冷漠的人们》《罗马女人》等。他对中下层人民的疾苦非常关心，常常用笔为他们表示不平。《橱窗里的幸福》就是这样一篇小说。

作者写到了一些古怪的东西，“幸福犹如无数复活节的鸡蛋，按大小一一陈列，真是花色繁多，品种齐全”，真是太有想像力了，“幸福”竟然也能展览，也能标价出售。特别是美国可以出口昂贵幸福的说法，更让人不由得啼笑皆非。“什么是幸福？”这是小说留给我们的问题，幸福真的可以放到橱窗里面展示出售么？幸福真的可以买到么？穷苦贫乏的人们就是买到了幸福，也得不到幸福，因为他们处在社会的下层。进不了咖啡厅和电影院，只有靠散步来打发时间的穷苦人，哪儿能有多少幸福可言呢？其实主人公对社会的认识很是清醒：“最要紧的是考虑吃饭糊口……先面包，后幸福……在这个国家却本末倒置，先幸福，后面包。”可惜他还没有彻底看清楚，他们自己的幸福是被这个国家中的富人们牺牲掉了，甚至是被美国牺牲掉了。

读到文章的最后，我们不禁为乔万娜悲哀，“她需要幸福，纵然它是假的”。连假的幸福都得不到，也许这才是最最可怜的人吧。

（本文选自石恢主编《每周阅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