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长凳(法国 · 小说)|大阅读No.235
在费雷亚尔,停泊邮船和小艇的码头十分宽阔,景色优美,城里人常来光顾。
在狭窄的西码头,岩高耸其上,只见渔民到这里来,在阳光下撒网捕鱼;还可以碰到港口的老人们,他们聚集在一个低矮不深、烟熏火燎过的岩洞下。早晨,太阳一照亮岩洞,便能发现里面已经有几位老人;傍晚,所有老人都会齐了,他们约有十五个,头发斑白,胡子未刮净,满面皱纹,衣衫褴褛,臃肿难看,动作缓慢不多,总之,都老朽不堪!他们坐在一张粗糙的长凳上,必须挤紧每人才有位置。多年来,大家管这叫做“会议长凳”。
老人们各得其所之后,可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摆阔似的一根接一根抽烟;他们的手不知该干什么,便抱起手臂,目光盯住东码头。小伙子们正在小船上忙碌,准备浓汤,而幸运的人们坐在海军咖啡店的平台上。不过,眺望多年来熟悉、一成不变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大乐趣!好几个老人目光不离碧绿的水面。过一会儿,大家又提起往事,谈论港口,有时甚至聊起城里的事儿;逐渐七嘴八舌,气氛热烈,闹闹嚷嚷,吸引了渔民的注意,有人说了句笑话:“嗨!瞧,会议开场了。”
老人们坐在长凳上不会像大城市里养老院的老人那样,显得孤零零的。他们可以不离位子,观察人来人往,总之,略微置身于生活之中,而且根据时辰,观望小船里的人在忙碌,哪个是他儿子,哪个是他侄子,哪个小伙子在地下乱爬时他就很熟稔了!眼看着他们长大,头一次出海,结婚,有了娃娃,过起岛上渔民的生活。他们的经历从头至尾恰好就是你的经历。总有一天,小伙子们会来坐在祖父们落座的发光结实的长凳上。
春天来临,当大家知道萨巴斯放弃出海时,这真是件大事,上一次渔汛他还在侄子的船上作业——几年前这是他的船。不错,他让侄子答应再拖一拖。整个冬天,大家看到他坐在“会议长凳”上;不过他只坐上一小会儿,便牢骚满腹地离开了。大家常常听到他表示,他,萨巴斯,永远不会看到他来到长凳上,同娘儿们做伴——这是他的原话!可是,他已同老伙伴们一般年纪,背驼得像个罗锅,全身散架似的,迈小步走路。
因此,老人们惊讶地看到萨巴斯来了。正好“会议长凳”有一个空位子,去年冬天有一位老人去世了。萨巴斯拒绝坐在那个位子上,而坐到长凳的一端,随时可以溜之乎也。大家给他让座;尽管挖苦的话来到嘴边,大家还是仅仅交换眼色。因为在他们那一代人中,萨巴斯性子最烈,干活最猛,脾气也最古怪;即令年岁增长,他的性格也改变甚微。大家主动接近他,向他递烟,被他拒绝,过了几天,大家决计让他独来独往。
像每年那样,老人们都有活计:修补渔网和捕龙虾的器具。萨巴斯抓住能置身于渔民中的机会,在东码头溜达。但他心里直嘀咕,他只能修修补补,做老人的活计;他满面忧色。靠近邮船,他能看到自己以前那条小船在荡漾,小船漆成漂亮的暗绿色,他的侄子,一个结实的小伙子呆在船里,还有一个只有十四岁的男孩子,他不得不给侄子让出位置。他在牙缝里对侄子抛出几句咒骂,他不愿回忆起从前他兴许也挤走了一个老人。他观察代替自己的人,壮实,但笨拙,令人禁不住想要嘲讽,而不去想工作本身!他禁不住对侄子说几句酸不溜丢的话。待到小船归来,捕不到多少鱼,渔网撕坏,他便能冷嘲热讽,不由自主地送过去几句劝告。以致有天早上,他同侄子发生了一场口角,远近闻名。
“坐到会议长凳上去吧!”侄子喊道,“你丝毫不比别人强些……”老人们看到萨巴斯嘴里不干不净地走过来坐下,停了半晌,他破天荒头一遭对他们开口,“哼,这些年轻人,他们自以为了不起。”他重复地说,声音由于愤怒还在颤抖。“不会划船张帆,只会靠马达行船,但还是不如我们在海上驶得远。”还有别的责备,老人们几年前也曾这样评论来着,有一位下结论说:“你说得对极了,萨巴斯。只不过由我们来干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萨巴斯真想对他们喊:“不!我不在内”;他耸耸肩,对这些迟钝的老头转过背去。
有个星期天,城里的资产者租了一只小帆船,雇了萨巴斯掌舵。本该抵达南海岸,不巧,风好像刮得太厉害,不得不转回港口。好几个淡水水手呕吐起来,无法马上重新出发。
萨巴斯虽然大失所望,但保留了自己过去出海的回忆。他总爱叨咕:“我比年轻人强,一点没事。对一个脓包来说……”他一面满腹怨言,眷恋不已,一面坐在“会议长凳”上。怎么?一旦屁股要呆在长凳上,不就等于坐到断气吗!啊!无论如何他要再次出海。他心里想:“至少一次。”整个白天,他脑子里在构想计划。终于,翘首盼望的机会出现了。两天来刮起了强烈的北风,没有人敢出海。
深夜,萨巴斯走向空寂无人的码头。“该由一个老头给他们作出榜样。”他喃喃地说,一面滑进自己以前那条小船。他解开缆绳,不慌不忙,动作已有多年习惯,把住了桨,悄悄地离岸了。他心境平静地隐没在黑暗中。以前他遇到过真正的暴风雨;浪花溅湿衣衫时他露出了微笑;他大口吸着空气;他紧握住桨:嗨!他绷紧了。
有一会儿他想到侄子。“他会对我大吵大闹!要是他敢对叔叔动手动脚,那么走着瞧……”小船越过灯塔。风在怒吼,浪涛在咆哮,萨巴斯就爱这种音乐,而不是老头们的闲言碎语;他喜欢这每一刻的努力,而不是“会议长凳”上的休憩;喜欢这险境,而不是生活常规。再说,根据水手经验,他知道大海就要平静;他可以撒网——独自一个人妙极了!
天刚拂晓,渔民便来到港口。萨巴斯的侄子向空中举起双臂,诅咒说:“妈的,我的船呢!……我的船在哪里?”他奔向海军咖啡店,这爿店通宵营业。老板告诉他,曾瞥见一个老头在他的船里。“我没看清,可能是萨巴斯。”
侄子跑去找长凳上的老头们询问。“萨巴斯什么也没说。”一个老头这样讲。“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坏天气……”“哦!这个嘛,你不必担心。”
侄子走后,老头们谈起这个老伙计怎会悄悄走掉,这是一个崭新的话题。萨巴斯耍了这些年轻人!给了他们多好的教训!——几乎同时爆发出笑声。早晨过去了,然后是下午过去。萨巴斯总不露面。大家纷纷传说萨巴斯的侄子登上了信号台,提出要去寻找叔叔,说是他遇难了。“会议长凳”上的老头们在嬉笑。遇难?他们回想起小时候有两三次被硬按在水里洗澡,不得不乱扑水——成年以后就不至于这样做了。
翌日早晨,正当他们在长凳上依次坐好时,听到了笑声和叫声;他们看到一群人聚集在东码头,萨巴斯的侄子和他的船员在指手画脚。“他回来了!”
“他倒自在!”“萨巴斯万岁!”
但是他的侄子气得满脸通红:“快点靠岸!”他吼着说,“你从哪儿回来,快说……”
萨巴斯站在船中,沉静地倚着船桨。神情狡黠——满不是遇难落水者的面孔——他望着这群人和踉踉跄跄走近的“会议长凳”的老头们。“要是你再嚷嚷下去,”他回答说,“我掉头就走。”
港口的渔民对老头迟迟不归一直忐忑不安,见他回来都很高兴,他说要走,大家乐得直笑。“你没弄坏我的马达吧?”侄子问,涨红的脸仍未褪色。“没有,我出海时不爱闻汽油味……你要是希望我靠岸,就闭上你的嘴,嗯?……我给你载回不少鱼呢。”
萨巴斯一上码头,大家就团团围住他,问个不停。他回答时只一言半语,冷笑耸肩,睨视侄子,后者已跳上了小船。他朝侄子喊道:“什么也不缺,只多了鱼!”
鱼儿摊满了船舱,在阳光下闪烁。“你会拿到你的一份。”侄子粗声大气地说。“我不在乎你的钱。”萨巴斯回答。这是真的。他的生活需要很少;他悄悄出海期间,仅以海贝和硬面包头充饥。他生活中最需要的是海湾,风,大洋,自信心,还有向大家表明,他不是个脓包。谁敢这样去想他呢?“没有人。”他高声回答。
他拒绝走进海军咖啡店,喝一口“振作一下”;他身后跟着一群老头,庄重地走到“会议长凳”。他坐在长凳中间,他的伙伴闹哄哄地入坐,似乎人们刚热烈地欢迎过他们。萨巴斯在想,万一他兴致上来,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再次偷偷出海。“侄儿不会反对,我已经把他的嘴封住了!”太阳烤热了他有点发僵的四肢,他忘记了这两天的疲劳,心满意足。“生活还有美好的东西……”一个声音把他从思索中拉回来:“萨巴斯,你没对他们说出全部经过……”他看到老伙伴们好奇的脸在仰着等待。“你们想知道详细情形?是这样,我来到南海岸……”待他讲完长篇叙述,他感到神清意爽,脑子平静,幸福的心情毫无阴影,他转而讲起另一个故事,青年时代的故事。他兴奋热烈,比比划划,他的故事简直就像发生在昨天那样。他右边的老头——除了萨巴斯,他是这一伙当中手脚不算太麻木的——咬紧嘴唇,不让自己露出微笑。因为说实话,他们这个伙伴已最终在“会议长凳”上入坐了。
选自《法国古今短篇小说精选》,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年版
读而思
duersi
这篇小说表现了老渔民萨巴斯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再度出海、向风浪进击、奋勇拼搏的精神,真堪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让人读了以后会自然地想起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子”老渔民桑地亚哥的形象。
小说出色地运用了对比描写。“会议长凳”含有某种象征性,是老年人疲惫衰弱的标志,也象征老年人退出火热生活后的一种归宿。与之对比的是那条荡漾在码头边的小船,这小船是激流勇进的象征。萨巴斯驾着它闯过风浪,撒网捕鱼,满载而归。当其余老人选了“会议长凳”,从早到晚挤坐一团、打发光阴时,萨巴斯却选了那条小船,独自扬帆远航。在两相对比中,一个刚硬顽强、勇往直前的动人形象就凸现了出来。
(本文选自石恢主编《每周阅读计划》)
长按,识别二维码
自动获取每日资讯
优才成长 发起人
王利群 微信
欢迎添加好友互动
优才成长 编辑
Aaron 微信
欢迎添加好友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