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这话于我并没错 | 甫跃辉
四角号码检字口诀
新书的气味也是新的,凑近闻一闻,似乎时间即将重新开始。抚摸着挺括的覆了一层膜的封面,心情真是好到无以复加;然后,翻开书的第一页,一本一本写上自己的名字;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报纸,一本一本包好;最后,压一压报纸,报纸伏帖了封面,这才放下心。这么多课本,要说我最喜欢的,自然是语文。我总是迫急地翻开语文书,看看有哪些插图。我仍记得那些插图:低飞的燕子,江中的竹筏,小狮子爱尔莎,河里捞起的金斧头,一座椰林摇曳的海滨小城……语文书是彩色的,古代的世界、外面的世界都是彩色的。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余庚兴老师。教语文,余老师是很有几样法宝的。
第一样法宝,背诵大法。本来嘛,有些课文后面,已经有背诵要求,“背诵课文第三到第五自然段”,只有古诗,才会写着“背诵全文”。余老师不管这一套,他要求我们,所有课文都得背下来——更准确地说,是所有没要求背诵的课文都得背下来,那些写明背诵第几段的,反倒可以照旧。我们于是都盼望着课文后写着要求背诵。不知是否因为得过极严重脑炎——严重到被医生断言活不过三天,我的记忆力一直不大好。每天放学回家,从田地干活回来,我得花大量时间背课文。自然不会安安稳稳坐屋里,有时爬上枇杷树,有时爬到耳房顶。啪!瓦碎一块。小心抬起脚。啪!另一只脚底下,瓦又碎一块。久而久之,屋顶好大一片碎瓦,我偷偷用檐口内的瓦置换了。
无论在屋顶,还是在树上,只要不下雨,我总会一边大声背诵课文,一边呆看落日。落日慢坠,逼近青山,真是好看。落日陷下山坳,如戳破的溏心鸡蛋,散开满天霞光。大地上,一条黑线由西朝东涌来,爬过田塍,越过房屋,跨过河流,什么也阻不住它。大地昏晦,沉静,风吹过世上所有的生命。世界包藏了比光明之时更磅礴的力量。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阵子,我的记忆力发了疯,头晚读一遍课文,第二天到余老师跟前,便能全部背出来。这让我既惊且怕,生怕这样的光景不能持久。果然,不到一学期,过目不忘的神迹再没降临到我身上。
余老师的第二样法宝呢?是抄写大法。这可谓背诵大法的2.0版。“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余老师如是说;而且,他一向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而且!这次是绝无厚此薄彼了,不管课本上什么要求,一律全文抄写。
我们叫嚷一阵,也便接受这样的安排,而且加倍接受——我们总会提前抄写。当然了,这是不能让余老师知道的。得准备两三本抄写本,刚上第三课,已经用不同抄写本抄完第四课第五课了。那时,作业本不是容易得到的。如果只有一本作业本,我们便会在抄好的第三课后空出七八页,这才抄第四课,第四课后又空出几页,这才抄第五课,然后再把第六课抄在三四课之间……如此,翻开(切记切记)的抄写作业交上去,余老师只会在第三课后打个红勾,再写上大大的“阅”。可凡事总有例外,有同学的作业本发下来,所有提前抄好的课文,红勾大“阅”赫然在目。同学捧着惨遭提前临幸的作业本,比窦娥还冤比黄连还苦。再布置抄写,他只能重抄一遍。余老师呢?微微一笑。
提前或按时,不都得抄同样多?还得冒多抄几遍的风险。我们那时是不会这么想的。只想着提前完成,便卸下了一副重担。
余老师这第三样法宝,乃作文大法——不,或许应该叫数数大法。写景状物写人记事,余老师这么教写作文,对作文的评判却不管这一套。余老师说,考试时,作文满分三十分,一行一分,写满三十行,便得三十分。平日练习也这样——我们在自习课上写作文,班里刚组织野炊回来,题目自然是“野炊”。我说,我写到搭锅做饭,已经十五行了!同学说,我才写到上山,快二十行了!另一位同学大声说,那算什么!我还在写准备锅碗瓢盆呢,快写够了!教室里你攀我比,互相伤害,公正公平。
后来,直到我们像普鲁斯特那样,能够把一块甜点心写得像一片土地那样广袤,写得它开出满地的大红花,余老师才开始品评点心里的芝麻绿豆。
印象最深的,一是他说我写的池塘里“金鱼像太阳那样红”不准确;二是他给我画了一条波浪线——那是命题作文,要求写妈妈。妈妈怎么写?我想从外貌开始写。外貌怎么写?无非眼睛鼻子耳朵嘴。可眼睛鼻子耳朵嘴怎么写啊?我想不出特别的,就想着,不如写手吧。真就老老实实写手。其中有一句,“妈妈手臂上有一层绒毛”。作文写完了,读给我妈听。读到这句,我妈白我一眼,说我又不是猴子。我不服气,觉得确实能看到一层绒毛嘛,谁的手不是这样呢?作文批改下来,余老师恰巧在这句底下狠狠地画了一条红红的波浪线。这大波浪什么意思?并没一句批注。我不好意思问,余老师也不说。但我一直琢磨啊琢磨。大概还是写得不够准确,也不够“美”吧?准确,本应该是美的。
细细回想,余老师的法宝还不止这老三样。
四年级以后,我常帮着余老师刻印蜡纸。再后来,我们班竟然没一个人没刻过蜡纸。余老师要求我们,每人出一套语文试卷,考一考别人,也考一考自己。那真是盛大的狂欢,大家想尽办法找难题,掀起了刁难别人愉悦自己的学习高潮。
余老师自然是更喜欢刁难我们的。他手边有本封面乌暗的厚厚的四角号码词典,说查哪个字,他总能迅速报上一串数字然后翻到那一页。说“甫”,他立马答5322;说“跃”,他立马答6218,;说“辉”,他立马答9725。全班同学的名字都被换成数字了,可我们完全不知道他怎么换的。“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框六……”这口诀让我们对世界生出迷茫,对他顶礼又膜拜。五年级某个周末,到县城新华书店,我发现有一模一样的词典,让我爸一咬牙买下来,回家钻研半小时,磕磕绊绊会查了。一上学,我就宣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那天,课堂上,余老师问,你说“余”在哪一页?我答,8090;又问,“庚”呢?答0028;再问,“兴”呢?答9080。余老师点一点头,微微一笑。两个地下工作者终于接上头了。
余老师还动员我们订报纸,我订过几年《中国少年报》,还有两三位同学订了别的。余老师的本意是,让我们交换着看。但我们舍不得,拿到报纸就赶紧藏回家。那时候,订了一份报纸,这事听着真够牛的。外面的世界,就这么每星期按时来到我们手中。
我们也有慷慨的时候,比如早读课上。只要余老师不来,我们总忙着交流头晚看的港台电视连续剧,令狐冲小李飞刀白发魔女们在唇枪舌剑里闪转腾挪。这时,总有个同学大公无私,舍武林大会于不顾,伸着长脖子,甘当小喽啰。余老师来了!同学喊出这句,那个骑单车的人在两百米开外。哦,不是他。喊出这句,那人到一百米开外。啊呀!是他!喊出这句,单车已在楼下停好了。我们慌忙翻开课本,摇头晃脑苦读起来,那歌唱般的语调婉转极了。还有失误更严重的。有一天,把风的同学老早报出“敌情”,却又暗自嘀咕,余老师怎么没骑车呢?待那人进到学校,更困惑了,竟是个瘦小的中年女人。余老师标志性的大草帽怎么会戴在她头上呢?原来,那是师母,她是到学校跟校长请假的。余老师重感冒,不能来上课了。我们没心没肺,暗暗有些高兴,心想语文课可以不用上了!
福后总跟着祸,语文课变成自习课,没想到体育课却也变成自习课了。——我们的体育课,有时是余老师兼着的。——所以说,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这话于我并没错。
余老师怎么教体育?差不多全然忘却了。只记得为庆祝六一,举行全乡小学生体育比赛。全班从四月就开始准备。跳高跳远长跑短跑爬杆铅球,同学们各展身手,功力深厚。矮小的我站在队伍最末尾,甩着两只手没事可干。余老师或许觉得我这班长不参加武林大会太没面子,就让我负责跳绳。跳绳我可不行,只是让我帮三个练跳绳的女生数数。最终,竟有个女生得奖了,似乎我这个还算识数的班长也与有荣焉。——当然咯,六一可不是白过的,要写作文!才写到五一,我已经写够三十行了。
本文刊于2018年7月2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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