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 | 张蛰
本文照片均张蛰摄
有两年的暑期,我住在宜兴湖㳇的山里。
住所是我二十年前的一个学生提供的,方圆数里没有人烟,除了山林就是起伏的茶园。无人相扰,只做自己愿做的俗事,乐得自在。
既是自在自处,无心与外界联络,便关了手机。电脑敲字外,无非读书,走路,睡觉,发呆。发呆是生活必要的一部分,人得让自己有时候无所事事。不然,总是忙,一个人到最最后要把自己弄到逼仄里去。
在山里,有大把的时间,一整天一整天地可以浪费。自由到可以颓废地懒看东方日出西方日落,无聊地等着远处的雨轰隆隆地跑过来,头顶的云慢悠悠地移过去。我用半天的时间等待山上一棵树的叶子齐刷刷在风里噼里啪啦,地上一只蚂蚁声嘶力竭使尽吃奶的力气叫来数也数不清的蚂蚁。在豆角架前,我茫然地看着一只忙忙碌碌的蝴蝶飞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又等来一只看起来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蝴蝶匆匆忙忙地从这朵豆角花飞到那朵豆角花。看着它起起落落很充实的样子,我莫名其妙有了一个疑问:如何确定这只飞来的蝴蝶就是先才那只飞走的蝴蝶?愣了半天,我最后的结论是,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这问题没有意义。
生活里有些追问本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还认真得不行,我们太习惯于纠缠一些无意义的问题,最后生命就这么被过滤了。从小到大,我不幸遇到过许多这样无意义的追问,实在是让人既难过又想笑。何必呢,就像不幸遇到的一些承诺,那些慷慨的一脸严肃地拍着胸脯的大词只能代表承诺者当时承诺的语境,时过境迁,生活面目全非后,被承诺者何必对当初口是心非的誓言太在意,学着智慧地识破一些誓言才最关键,要学着不当回事。所以,允许自己在世俗里无聊,允许自己无意义,允许自己与人群保持距离,很重要。弗洛伊德认为,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逃避现实苦难的艰难过程,逃避的手段不一而足,宗教、幻想、超越、毒品、自杀都是。弗氏的超越是哲学,幻想包括文学,也包括绘画和音乐。但我想弗洛伊德的幻想里不包括陶渊明式的生存,退居林下应该是独属中国旧时官场文人士大夫的逃避路径,当然那些花鸟虫鱼也是,私家园林也是。然而发呆算不算得上弗洛伊德幻想中的一种呢?我坐在山中的庭院里,沉默地等着星星出现,候着黑夜把自己的身形一点一点地吞没,伸出手去,看不见自己的五指,踢出腿去,眼不见脚在何处,四野里一片寂静,我待着,无所事事,内心连个念头都没有。这是不是一种逃避的方式?属不属于幻想?其实算不算要什么紧,重要的是,我度过了现实中的一段时间,它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是,我乐意如此。这一点,多么不容易,曾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我连自我颓废的空间都没有。殊不知,一个人短暂的颓废有可能帮助他度过生命中非常苦闷特别难熬的一段时光。一个人的内在生活,大多数时候,与社会生活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它只是个人的一种习性或者爱好,一种安放自我生命的方式与处所。内心生存是生命的自我处置,由着他好了,这是一种社会生存的个人化选择,更是一种现代生存的生态文明表现。就像我乐意偶尔住在山里。
在山里,我喜欢发呆。有时候,发呆是由看书或者走路引起的,遇到了,触碰了,我就在书前或者路上愣住,让曾经的人生画面进来,让记忆慢慢重演那些经历和生活。每一次这样的发呆,都让我在内心再重新高兴或者难过一次,没有往事如烟的感慨,没有如果会怎样的假设,没有平静。一个人就是由过去一个一个的细节构成的,所有的经验都是固定的,无可更改。有些细节,我先前知道会被记住,有些我先前没有意识到它也留在了我的生命里,如今由眼前的一段话一个词一股气味一张叶片一片晚霞带出来,我很惊讶,但乐于让自己重回曾经的时间里去。这样的发呆,我理解成是向内心的生活致敬。那些场景,具体经历的人会懂,无论他们是否与我一样能在某个时候突然冷不丁地想起。那些具体承载经历的地方会记得,尽管它们只能在时间和空间中沉默,等待经历者在某个地点和时辰忽然忆起自己的生活。就像我。在山里,这样的发呆两年间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我几乎靠它串联起了自己几十年最重要的个人生活。我在屋中大笑,拍着桌子;望着远处天上的一朵云,无比失落;在山中小路上失声流泪,不能自已;靠着一棵桑树,唱一支突然涌到喉咙里的乡村歌谣。每一次从这些状态里平静下来后,我的内心都很舒畅。
在山里,我每天都走路。有时在早晨走,有时是午后走,有时是傍晚。走哪里不确定,反正就在山里,走哪儿算哪儿。走着走着没路了,晃着晃着累了,高兴就接着走,没路就在无路中走路,不高兴就回头走,或者停下来发会呆。山上的小路弯弯曲曲,每条都有方向,每条都通向不同的地方,它们有时合起来有时又分开,我弄不清,随着心情与欲望走,迷了路又能怎么样呢?大不了在山里睡一觉,第二天接着走。可是从未迷路。由着那些七弯八拐的小路,我有时会想到人在生活和生命中的选择,功利的诱惑、个人的境遇、彼时的情绪,这些因素时刻左右着人的理性,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客观做出生活的判断和选择,越是成人的世界越混沌。我是教师,这么些年亲眼见证了学生越来越多的无奈,社会对教育的过度功利化期待把家庭逼到了最狭小的空间里,父母出于社会生存的焦虑已经鲜少允许孩子有真正自我兴趣自我发展的选择,这是很让人悲哀的事情。看看山上这些横七竖八的路,哪一条不通向它该到的目的地呢?依着成人的混沌,替孩子选择的路也许是一条最不经济的弯曲小路。
从我的住处,蜿蜒着,西南方向大约五里的一个山坳里有一个废弃的矿坑。矿坑积满了山水,早晨走路多到那里。到了发会呆,看看天听听山瞅瞅恣肆横竖的杂草,往水里丢几粒石子听听响声,再走回来。中午走路多在有雨的天气里,闷,但不热,并不带伞,晃着出去。看着云由远处黑黑地过来,似乎不情愿地被风推着过来,一声炸雷,雨倾注而下,地面被搅得一阵温热。几秒钟的工夫,我浑身被浇透,雨水在我脸上流成数不过来的河。雨后,山野奇清,茶园起伏着直绿到目力所及的远处,那里山岚缥缈,黛山如墨云。山,水气,茶园,蓝天,一尘不染,我站在路上,头上是天,脚下是地,旷野里最真切地体会了什么叫顶天立地。山中晚上走路,多为看奇异的烧霞,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就碰上月亮。在晚霞和月光下走路是少年的记忆,成年后再没有这样自在的享受了。我一个人深陷在火烧晚霞里,或是走在远古的月光里,听四周虫声唧唧,看成群的萤火虫在茶园里一团一团地闪烁。没有其他声响,天地安宁。尽兴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翻书或者在电脑上敲字,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结束一天的自在。
不止一个人问我为何跑到山里去。我回他们说发呆和走路,他们不知道的是,二十多天的发呆和闲逛,让我回到学校后可以愉快地工作半年。但只能撑半年,半年后,我又忍不住想回到那个有自然、少人居的山里。
本文刊2019年4月16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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