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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鱼者 | 唐池子

唐池子 文汇笔会 2019-07-12


搬家以后,样样都称心,除了买菜不便。市中心菜场少,偶尔遇见弄堂里小抽斗一样的小屋子里摆几只萝卜白菜、大葱红椒,都像脱过水似的,缺了生气、水灵气。好容易寻到了,购买欲望却降到零。

    

后来,物业告诉我,成都北路立交桥朝东有一个大菜市场。我立即找过去,一瞧,嘿,深巷市场,一条三四百米的旧巷子,临街两面,全是卖小菜的,卖玉米面山东馒头的,卖五谷杂粮、鸡蛋鸭蛋的,卖现包馄饨、宁波汤圆、烧卖春卷的,卖肉的(猪肉、牛肉、羊肉、鸡肉不一),卖鱼虾蟹的,卖水果的,卖南杂干货的,卖水果的,卖熟食的,卖炒货的,还有羊毛衫店、崇明特产专卖店……最后是生活超市和网红旅店。

    

没几个把门面弄得体体面面的店面,全是那种小长形的简陋格子间,也没划出食品分类区,和满满一网兜阳澄湖大闸蟹做邻居的,可能是东北大白菜塔或者苏北禽蛋山,很随意很任性。商贩也随意任性,似乎没什么身段,卖力沿街对着叫卖,有的还加伴节奏,节奏都是就地取材,敲个盆击个桶什么的:“昂刺鱼一盆十五,只只活络!”“新上市的奶油草莓哎,甜蜜蜜哎,不好吃不要钱!”“老家带来的土鸡,最后几只,再想买末哒!”……如此种种,南腔北调,此起彼伏,只听得声浪翻涌,只见得人头攒动,只嗅得喷鼻气味,只感受到活色生香的生活就在眼前。叫这样的巷子为菜市场,概念实在模糊,这里以天空为蓬庐,以巷路为通道,形式是至简的,内容是丰富的,菜品是新鲜的,价格是亲民的,这应该叫幸运的市中心生活街了。

    

开始到生活街买菜,每样看起来都是水灵、鲜嫩,反而不知道选什么好了,买菜变成磨洋工,跟着前面的人人买我亦买,买回去一袋子别人家的菜。慢慢时间长了,这种混乱的交互场面就逐渐清晰起来,因为看见的不仅是递过来的菜,更是那个递过菜来的人。我这才逐渐体悟到买菜的原理:原来买菜挑人甚于挑菜。

    

比如说买面,生活街有两家面店,为什么我偏偏每次绕一个圈一定要去胖卷头那买呢?因为有一天遇见一个卖花大娘,端了几盆自己种的栀子花来卖,我一看就喜欢,因为叶翠花白,养得精神。大娘不会支付宝,要收现金。刚好没带现金,我只好去旁边的面店问,能不能给我兑点钱。胖卷头是面店老板,因为他胖得眼睛一条缝,头发是腻腻卷在头皮上的,所以替他取了这个外号。他毫不犹豫给我兑了现金,还说他也喜欢栀子花香。我本来和他不熟,这回交道心里就觉得熟了,从此买面必去胖卷头那买。

    

生活街最多的摊头是卖鱼虾蟹的,鱼虾蟹有河、海之分,卖河的不卖海的,卖海的不卖河的,这是基本规矩。我一般买海的。卖海鱼的也有四五家。海鱼看上去品种、卖相、价格相差无几,关键是卖鱼者不同。最不同的是中间摊头的周春扣。

    

第一次去他那买鱼,我对着他那阳春面的笑容说买黄鱼,他说你是自己吃吧,我说对,他说那买十四块的,稍微小一芽,吃口一样,没必要买二十块的。我说好吧,就买十四块的,六条。他嘴巴张得很大,好像吓了一跳,六条怎么吃,乡下头一顿六斤都好吃。旁边的人都笑了。我也笑,答那是吃黄鱼宴,我穷。我接着说,少了你帮我加几条吧,加多少,我心里没数。他就加,加了一条,接着再加一条,和他之前的麻利敏捷反差太大,好像压力很大的样子。加到第四条,他打开马甲袋看了看,还掂了掂,说,差不多了,十条,你吃得少,不能再多了。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必须为这顿鱼负责。我用支付宝付钱,看见他的名字,好奇,扣字有意思。他笑答,我卖鱼给你们,要把你们的钱扣下来,否则我没饭吃了。接着他抬手碰碰自己的头呵呵一笑,说,其实是我妈要把我扣下来,怕我被大鱼吃掉了。他老婆站在他旁边,个子比他高出三片豆腐,浓眉白脸,一边剪着鱼肚肠,一边笑。我也笑。回去烧黄鱼,发现果真新鲜,十条鱼都吃光了。第二天又去他家买鱼。他的鱼摊总是围满人,买鱼要排队等的。我不明白,别人买鱼为什么一次要买那么多,带鱼八十元,白鲳一百廿,黄鱼四十,条虾八十,龙利鱼五十……只有明虾和大黄鱼少有人买,大概单价太高。比起来,我买鱼简直像买猫粮。周春扣笑呵呵地问,小姐,今天想吃什么鱼?我就随他推荐,烧过后发现他推荐的鱼的确新鲜,名副其实。以后我就去他家买。

    

周春扣两夫妻各有所长,配合默契。周春扣擅于卖鱼,他那口浙东方言很配那张阳春面的笑脸,和顾客打起交道来很亲切;他老婆擅于剖鱼,挽了发髻的她沉静少言,白净的脸上有一种纹丝不乱的严谨,做事很仔细,整理很干净。两个人的配合好像天生的,绝对不能倒过来。

    

有一天周春扣正在啃饼,他家旁边就是烤老婆饼的,那时买鱼的顾客不多,他瞅空咔吧咔吧大口啃饼,饿坏了的样子。我正好去买鱼。他老婆给我挑鱼,他哽着脖子大口啃饼,每一口咽下去都费着劲的样子。我说你喝口水再吃吧。他嘴巴里包满了饼渣子,哑着声音回答:“这里没水。”我看手机,九点半了,他们六点开门,干了三个半小时的活了,才吃上口饼。怕他噎着,不敢和他说话了。他老婆话少,又来了几个买鱼的,她等别人问她,不主动问询。周春扣看人多起来,就边啃饼边剪鱼。啊哈,剪了半天还没弄好,那些鱼到了他手里,好像活转了,剪一刀游走一次。顾客有催促之声。他老婆把他轻轻一推,声音很轻:“我来!”于是两人迅速对换位置,里面的空间只容得他们侧身换位,周春扣用衣袖一抹嘴巴,阳春面的笑立刻出现在他脸上,“她会的我不会!”他似乎很得意,又笑呵呵问,今天想吃什么?顾客一听他的调子,脚步又黏在他的摊位上不动了。我被他老婆的手法吸引了,只见一双利剪飞快翻转,黄鱼鲳鱼带鱼仿佛俯首垂听那双巧手的指挥和安排,除刺去尾,挑背刮鳞,一会就利索索地清理好了。卖鱼摊头前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有序、流畅生动的局面。

    

有一天买鱼扫码付钱,发现支付宝的名字变成了马海珍。我问,周春扣去哪了?他呵呵直笑:“他去上学了!”大家都笑了。我看着他老婆的后背,问:“马海珍是你夫人吧?”他回答:“是滴!”这回他回答不是“是的”,而是“是滴”,那个滴是扬上去,拖得很长。大家又笑了。他马上解释:“我的手机掉了,我的支付宝账号不能用了,所以用我老婆的。”他一解释,大家笑得更响了。他老婆什么也不说,仍然背对着我们,一心一意剪手里的鱼。


本文刊2019年3月8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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