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帆：让芒果树留在原地吧，真正的树不会惧怕离别
乔迁新居是一件乐事，但搬家工程繁琐累人。沉重的家具可以交给腰圆膀阔的搬家公司工人，转移书架上的书籍却十分耗神。众多书籍一册册装入纸箱，用胶带细心封好，纸箱的重量令人绝望。满头大汗忙碌了一阵直起腰来，一个尖锐的问题突如其来地摆在面前：那些带不走的怎么办？——例如庭院里的那几棵树。我知道，太太正在为庭院中央的那一棵芒果树伤感。
所谓的庭院，不过是屋前十来平米见方的一块小空地。太太将这里建设为自己的农业王国。她网购了几片竹篱围了起来，摆上木制的、紫砂的或者陶瓷的花盆，空地的边缘用砖头和石块垒成一尺宽的沟槽，然后千方百计运来泥土填满。于是，一段袖珍型的田园生活开始了。
她不知从哪弄到一套小农具，例如木柄只有一尺长的锄头和铲子，时常蹲在那儿挖或者刨，继而播撒各种植物种子。这么小的一块地先后种植过茶花、无花果、地瓜叶、三角梅、秋葵、丝瓜、芭乐、发财树、玫瑰、炮仗花、芥菜，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玩意儿。我在乡村当过几年农民，曾挥舞十字大镐开荒种地，对付的是一望无际的水稻和山坳里深不可测的烂泥田，对于庭院之中这些鸡零狗碎的花花草草根本不屑一顾——除了那棵芒果树。
芒果树是太太从果树市场买来的，据说是泰国的亚热带品种，果实肥大，饱满多汁。起初她打算将这棵树种在空地的东北角，但邻居不太愿意，因为芒果树长大之后可能将树枝伸入他家院子的领空。于是太太把芒果树种在空地的正中央。接纳芒果树的土坑是油漆工和果树店老板共同挖出来的，两个人对于土坑深度的理解产生了严重分歧，据说两人几乎当场打起来。芒果树种下的那一天，太太用卷尺量了树干的周长。她的结论是，这棵芒果树目前与她的胳膊一般粗细。我到达现场的时候，芒果树已经亭亭玉立，嫩绿的树叶上骄傲地闪烁着午后的阳光。听着太太两眼发光地描述未来芒果丰收的盛大景象，我不禁一怔，内心涌起无功受禄的惭愧之情。
夏季如期到来，可是芒果树非常平静，上面根本没有任何果实。第二年夏天，芒果树仍然毫无动静。这期间我时常被打发到空地上为诸多植物浇水。竹篱围出的小天地日复一日欣欣向荣，三角梅、芭乐和丝瓜、秋葵竞相表演，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只有芒果树仿佛睡着了，丝毫不想为世界贡献一些什么。令人气恼的是，社区里另一些人家的芒果树纷纷挂果。那些芒果树仅是本土品种，果实瘦小，而且核大肉少，但只要枝叶之间有那么几粒小芒果若隐若现，那一家主人就可以站在路边用超常的音量夸耀他们的肥沃土地和种植技术。太太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始和我商讨芒果树不孕不育的问题。我问：你确定买的是芒果树？她表情坚定地点头，并说在市场第一眼看到这棵芒果树时，她明明看到树枝上还挂着一颗芒果。既然如此，那就耐心等待吧。或许，这个来自泰国的家伙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我仅仅当过半吊子的短期农民，太太基本不信任我的观点，她更热衷于在互联网上请教各路高人。一个网友的建议是，对着树干猛砍一刀，有了创伤的果树才会积极养育后代。这种观点如同从某本心理学教科书上抄下来的，似乎包含了励志、创伤记忆、浪子回头或者痛苦令人成熟的意味。太太将信将疑，她试着砍了芒果树一刀。事实证明，心理学的巫术并未奏效，尽管我没有看出树干上的刀疤在哪里。
太太曾回访那个果树市场，试图找到卖主求证芒果树的真实身份。但她失望了，市场已经拆除，变成街头公园。表明身世的历史线索彻底掐断，这棵芒果树于是来历不明，身世成谜。这时太太迅速地回归一个传统角色——一个溺爱的母亲：她不懈地给芒果树增添营养，犹如喂养一个来自灾区的瘦弱孤儿。一个朋友拎来了两麻袋的草木灰，她慷慨地往树根倒了半麻袋。我未曾见过如此奢侈的施肥，担心过量的肥料会把芒果树烧死，太太却对我的劝告嗤之以鼻。
芒果树并未显示消化不良的症状，而是长得人高马大，茂密的树叶在夏季晚风中哗啦啦作响。然而，这并非好事。台风光临的季节，树大招风，芒果树所有枝叶都成了甩不下的负担。呼啸的疾风转过山坳浩浩荡荡地卷地而来，芒果树总是首当其冲。庭院里的各种植物无不知趣地绻缩起身子倚在竹篱上，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只有呆头呆脑的芒果树茫然地站在风口，被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打得踉踉跄跄。每一场台风过后，我都得费尽气力把芒果树搀扶起来，重建它的生存信心，重塑它站立于庭院中心的尊严。有一天我想出一个办法：在芒果树的腰眼锯出一个小缺口，斜斜地支上一根木棍，这个简陋的装置终于让芒果树可以迎风伫立，但我的关怀和设计并未赢得芒果树的回报。果实在哪里？风和日丽的时候，芒果树如同一个手握文明杖的绅士潇洒地站在那儿，它似乎从未费神想一想我为什么如此殷勤，它又该做些什么。
一天的傍晚，我偶尔看到太太蹲在那儿用小锄头在树根处刨了一个坑，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鸡蛋埋下去。我不由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太太直起身来，理直气壮地回答：给芒果树过生日。每年芒果树落户我们家的日子，我都给它喂鸡蛋过生日啊。
我愕然无言。芒果树过生日，还要吃一个鸡蛋？岂有此理！
太太补充说，鸡蛋是她从自己的早餐之中节省下来的。她言下之意是，我没有必要像审计官员那样唠叨，伙食费并未超标。我曾经生活在饥馑的年代，对于鸡蛋怀有强烈的景仰之情。现在居然连芒果树都有资格享用，是可忍孰不可忍！尽管谴责太太没有借口，但是，我仍然无法按捺内心的愤怒：这个世界怎么能怂恿一棵吃鸡蛋的芒果树年复一年地不劳而获？
幸而不久之后，太太终于愿意和我同仇敌忾。那天太太站在芒果树下恶狠狠地威胁说，如果今年夏天还是没有果实，就要将它砍掉。太太认为芒果树听懂了，因为一个奇迹很快悄悄出现——芒果树突然长出了一批新叶。仔细一看，树枝上确实左一簇、右一簇地涌出色泽鲜嫩的叶子，暗红或者浅褐色的。这一批新叶特别阔大，大小几乎接近一个成人的巴掌。几天之内，巴掌大小的新叶覆盖了整个树冠；远远望去，整棵树如同新烫了一个时髦的发型。然而，奇迹到此为止。疯长了满树新叶之后，令人期待的故事又毫无理由地停下来，直至深秋，果实仍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悬念。
乔迁新居多少有些突然。新居也有一块面积相当的小空地，我们打算尽量将庭院里的各种植物移过来，芒果树当然在计划之中。尽管这棵芒果树始终没有出息，它仍然是我们的家庭成员。然而，计划的执行遇到了很大困难。芒果树的树干已经有小腿那么粗，树身高达二十多米，根须深深地扎入地下，怎么挖掘和搬运？一个内行人建议动用吊车，而且需要请一个园林工程师当顾问。这种做法当然有些夸张，又不是什么奇特的名贵树种。
或许还是让芒果树留在原地吧。太太有些不愿意，她觉得我们离去后，芒果树必定会陷入极度悲伤——仿佛一个被突然无情地抛在陌生旷野里的人，孤独和痛苦于是连绵不绝。这就过分了，一棵树而已。风也罢，雨也罢，真正的树是不会惧怕离别，也扛得起所有的伤痛。这棵芒果树或许大器晚成，积攒多年的能量明年也许就可能果满枝头。生而为树，扎根于土，它不会四处游荡，而我们则可以随时前来探访，即使许久不见，也仍然心存一念，觉得有一个亲戚留在原地，随时等着我们。
真的是这样吗？芒果树沉默不语。
本文刊2019年2月2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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