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择之路与遇上一面 | 朱丽丽
近日,听说一个素无交往的博士同学去世的消息。错愕悲戚之余,深感人生荒谬。在许多人生路口,人们遇见、同行,或长或短,然后终有一别。死亡,或是别的结局,只是为了提醒你,遇见的人曾是如此之近,却又一无所知,仿若深渊,永远不可捉摸。这些被诡谲的命运推至眼前的瞬间,让你再三推演人生本身的不确定与偶然。
恰如黄仁宇的自传《黄河青山》,犹记得他记录缅北战场的一个瞬间。一个日本士兵死了,黄仁宇从四周散落的日英词典,推断他是一个与自己身份相似、经历类似的日本大学生,油然而生悲茫之叹:他万里迢迢赴死,似乎只是为了与我这样遇见一面。有多少时候,人生以这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将你与陌生人以一种诡谲的方式连接在一起。命运犹如虚空电影,刹那交错。
这是未择之路。
心头突然冒出的这四个字——未择之路,其实是一部电影。这个秋天,在各种话题电影的夹击下,它默默无闻上线,又悄无声息下线。不像《影》《江湖儿女》有大腕导演加持,也不像《找到你》那样有话题度。但这真是一部好电影啊!默默地记住了导演的名字:唐高鹏。所有那些在没有暴得大名之前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后面都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导演,就像《斗牛》时期的管虎。当资本源源不断加持的时候,反而未必能够收放自如。
《未择之路》是一部公路片,我很少注意这个类型。一位大神淡淡提了一句,可以去看看。去就去吧。看完之后,从影院出来,阳光耀眼,心头一片壅塞乱草丛生,想说又说不出什么。就像电影那样,每天在路上,有些遇见草蛇灰线,沉潜命运。想起蝴蝶效应,想起《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人生的偶然与必然。
公路片一般都直逼人生绝境,《未择之路》也是如此。二勇是个loser,在荒瘠的农场养鸵鸟。债主五哥前来逼债,留下一个男孩尕娃要他照应。他察觉前妻有了新欢,焚心如火,带着尕娃一路狂奔,梦想能够挽回感情和人,踏上了一条未择之路。追妻之路上误入黑店,女司机小眉救了他们并送他们穿越戈壁。
这部片的演员很牛。王学兵是新疆人,说的西北方言很地道,他很适合这类外表粗粝内心柔情的角色。马伊琍一脸尘土,又黑又皴的皮肤,乍一看几乎认不出。但确实是她,被紫薇格格和《我的前半生》中时尚靓丽的都市白领带偏了方向,公众很难想象马伊琍最早是文艺片骨干。她曾是管虎早期的女演员,合作过多次。但奇怪的是,她在管虎影片中的形象都很不出彩。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演员。演尕娃的小演员的眼神很灵,又倔又傻。大耳朵、五哥与李总的表演都很到位。
但导演更牛。他说了一部故意不说明白的电影。
尕娃有一支口红,死去的妈妈的。他想妈妈了就拿出来闻一闻。妈妈为什么死了,李总为什么托付人照管他,导演没有说。二勇和前妻之间发生了什么,使得他拼命追爱?小眉的男人为什么走了四年杳无音信,这个冷淡刚烈的女人与开黑店的大耳朵又是怎样的故事?五哥为什么寄养自己弱智的儿子?为何听命李总又杀了李总?李总的身份是什么?为何这么在意尕娃这个小男孩?导演没有说。开黑店的大耳朵,一直暗恋小眉,一路跟踪二勇并开车撞倒了他。二勇倒在血泊中,他死了吗?尕娃来得及告诉他关于凶手的真相吗?五哥会被抓吗?小眉与二勇还会再相见吗?导演还是没有说。
故事戛然而止了。二勇向尕娃父亲索要了赎金。他满怀歉意地放了尕娃,说:叔不是坏人,叔把婶的房子弄没了,得给她另外买个房子。尕娃偷偷跟在他后面,看他进了居民区,拎着那包钱,扔向前妻的阳台。包没扔上去,危险地挂在晾衣绳上,一荡一荡。他表情复杂又释然地离开,突然被后面的货车狠狠撞倒。围观的群众中,面容娟秀的前妻挺着大肚子与新伴侣走过,并不知道这一切与她的关联。千里之外,小眉拿出一支口红,犹豫了一下,终于涂在唇上,一抹亮色。而最后一个镜头,是警察例行公事地记录,询问,镜头从撞碎的车窗前玻璃圆孔中,渐渐拉远,躺在地上的二勇也渐渐拉远……
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叙事?导演你出来,你倒是说明白了再走啊!
所有的经典艺术,小说,或是电影,其实着力的都是把一个故事讲圆了。希区柯克的故事再奇诡,总有可以解释的原因。精神分裂、双重人格、恋母癖可以解释《惊魂记》;厌女症可以解释《迷魂记》;童年创伤、梦的潜意识、防御机制可以解释《爱德华大夫》。当结尾到来,一个科学的理论或是一个正确的世界观阐释一切之时,世界重新恢复秩序。它带着那种现代主义余绪的确定性。而后现代的叙事恰恰是不确定的。判断一个作品的时代气质莫过于看它有没有给出一个开放性的不确定的结尾。《本能》结局处,莎朗斯通的手伸向床下的冰锥,她是不是凶手呢?她是要杀男主还是不杀呢?也像金庸《雪山飞狐》的结尾,胡斐抓住了苗人凤的弱点,一刀劈下去就能定胜负见生死,但他是劈还是不劈呢?
这种不确定性几乎是古典及现代作品的分野线。叙事的不同,背后是世界观的不同。
二勇以为是自己那一枪杀死了李总,鸵鸟卖不了了,前妻回不来了,一切人生微薄的愿景都成了泡影。命运打来重重一拳,他不能置信,茫然无措,不自觉地陷入魔怔,在公路上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从白天到夜晚,连孩子跟在后面也茫然不觉。这一段的镜头真好。没有音乐,没有对白,只有光影的变化。夜黑了,远远的汽车疾驰而来,照亮一大一小的身影;又远去,将他们抛在黑暗之中。一次,又一次。那是极致的简练与孤绝。这一幕让我久久难以忘怀,终于理解为什么电影会选择一个公路片的框架。只有西部,只有荒芜的戈壁和沙漠,去除一切冗余,才能更好地凸显人性的困境。
多么纯粹,多么简洁。终极的留白与沉默。这难道不就是人生的终极状态?在路上,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没有原因,没有结果。一头红发的罗拉奔跑在路上,《四百下》的小男孩奔跑在路上,《革命之路》的小李子奔跑在路上……他们是不驯服的人,他们是奋力突围的人,他们是被困在命运之中的人……
一条未择之路,几个人生迥异毫不相干的人。他们的命运因为偶然诡谲地交织在一起。各有各的隐秘往事。短暂遇见,交错而过,听任命运本身将他们带往各自不可知的未来。也许有后续,也许再无交集。但是遇见本身,仿佛蝴蝶效应,每一个微弱的细节的不同,就在刹那间改变了命运的走向。这是偶然,也是必然。卡尔·波普尔在《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中,断言人类历史从来不是螺旋上升的,而是若干偶然因素左右了历史的走向。这个观点一点都不正能量,让人面对无边的生存困境,更加心生虚无与吁叹。但很奇特,它也消除那些一定要指向某处明确目标的焦虑,让你有拔着自己的头发短暂脱离地心引力的能力。在虚空中,看看自己,看看他人,看看历史,看看社会。
唯一确定的是不确定性。
唯一有常的是无常。
所谓未择,就是不能预料,无法选择。总有无数个偶然与必然将你推上现有的人生轨迹。好的艺术,都是指向哲学的。只要人类对于生死的叩问和追索不会停止,有关意义的哲思就不会停止。这样一部电影,除了纯熟的电影技巧之外,它打动我的,恰恰是它意在言外的留白。
朋友说:故意不把故事说明白好。无限遐想,挑战智力和心灵。
电影是什么,希区柯克说,电影是经过剪辑的现实。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才子罗西里尼不服气,跳出来说:事实原原本本就在那里,为什么要剪辑它呢?造型主义与写实主义两大流派大战半个世纪,其后殊途同归。现实本来是杂然无序、肆意奔流的意识流,就像天书《尤利西斯》那样纷繁复杂蛛网密布。一代代导演挑战技术、挑战类型、挑战叙事,挑战视觉,但最终挑战的还是人类的智力、想象力和心灵。
生命太短,时间有限。为什么浪费时间在那些对你的智力毫无增益的事情上呢?
好的电影很酷。你觉得许多事情尚不明了,许多走向沉潜不明。但这就是生活本身。艾略特说: 我们不应该停止探索,我们所有的探索终将回到我们的起点。所有伟大的艺术表达,应该指向我们的生活,也应该超越我们的生活,从中探索人类永恒的困境与超拔的可能性。它让我们理解生活的无理与荒诞,也让我们豁然面对所有的未能选择却迎头撞见的命运。每一个在命运的混沌与不确定中遇见的蝴蝶翅膀,都可能定义你的人生,他们最终成就了我们生命的质感。无限的可能,无限的不确定,才能超越生活本身的庸碌与琐屑。生命这么短,尽量过得有趣一些吧。
那位逝去的同学,所有的人生痕迹也许都建立在我们这些蝴蝶翅膀的追忆与想象之中。存在的全部意义,在于遇见。让我们互相成全。
在中年的一个秋天,在空无一人的卢米埃影院,《未择之路》万里迢迢而来,也是为了与我这样遇上一面。
本文刊2019年2月22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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