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一带的家常食物 | 张宪光
西北风一刮,离下雪就不远了。寒气渐重,靠北的窗子要覆上一重塑料布,我和侄子常翻过墙头,到屋后面的水利站忙活一阵子,砰砰当当,——不知怎的,那声音回荡在偌大的院子里,到现在还很清晰。
回头把炉子挪进屋,生起火来,屋子里就暖和起来了。那种火炉要糊一个内膛,需要点儿技术含量,糊不好,炉子不旺,糊得好,一冬天也不用再麻烦。火旺的时候,炉盖子烧得通红通红的,炉膛下面也可以烤地瓜之类的东西。地瓜自然要小一点,烤得慢,不着急,多翻翻面,香气就慢慢出来了。地瓜乃暖老温贫之物,老少皆宜,有红瓤的,有白瓤的,红瓤的少,白瓤的要咬上去噎人的那种最好。雪夜煨芋,絮絮闲话,是常有的事儿。
小的时候,最期盼的自然是过年。一到忙年的时候,家里先要酥菜,炸丸子,炸土豆,炸花生米,炸鱼,有这么几年还酥肉。酥菜图个方便,客人一来,菜很快就能准备好,一直吃到正月十五。让人开心的,是一边炸,一边打下手,一边吃。刚刚炸出的金黄的丸子,热乎乎的,酥焦可口,咬上去有一种咯嘣咯嘣的轻微脆响。酥土豆块要小一点,挂糊少一点,就更脆生。酥肉金贵,数量少,不能可着兴儿吃。炸完这些以后,每年还会炸上一点甜点,形状如姜丝,如面叶,当零嘴吃,老少都欢喜。花生米是一道用途很多的菜,除了挂糊炸,可以油炸,可以水煮,可以直接把鲜花生捣碎了炒辣椒,还可以凉拌。花生米凉拌是过年的下酒好菜,其法先用开水泡,然后把花生衣子一个一个剥掉,用开水焯一下,脆生生、白莹莹的。过年总要备上一大盆,每顿盛上一盘,加上点酱油、醋和葱就成了。这道菜路边小店亦有,往往不去掉花生衣子,且佐料过重,不如自己家的清淡爽口。上海的老山东御膳房有一道老醋花生,先炸花生,再用老醋拌,亦佳。另一道凉拌菜是芹菜豆子,做法是把豆子泡好煮透,放到冷水里过一遍,芹菜洗净后在开水里焯一下,也放到冷水里过一遍,吃的时候拌在一起,淋上香油和醋,也是取其方便。现在想来,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干辣椒炒花生饼。我的老家苍山县以大蒜、姜和花生米闻名,每年总有老家人送来一些,花生米可以榨油,余下的部分打成饼,就是花生饼,黑乎乎的,厚厚的一个饼足有六七斤。吃的时候,先把花生饼切成薄片,薄片可生吃,也可和干红辣椒炒,味道馥郁——这菜有三十年没吃到了。
菜酥好了,便剁馅子。家里总要剁上三四种馅子,猪肉馅子搭配最广,芹菜、韭菜、萝卜、白菜、荠菜都可以,羊肉馅子、牛肉馅子就要挑剔些,以白菜、萝卜为佳。大嫂的手巧,家里调馅子都是她来,然后一家人包饺子,说说笑笑,也不觉得累。有的时候也会做一些素馅,加一点儿虾皮或鸡蛋皮,味道清芬。从家门口走出去四五十米,就是大片大片的麦地,碧绿的麦苗弥望皆是。上初中的时候,偶尔也会和侄子、侄女一起到田里挖荠菜,做荠菜水饺。虽说是“春在溪头荠菜花”,可是野荠菜不易得,并非总能吃上,那味道是大棚里的荠菜无法相提并论的。
开春的食物里,有一个菜值得期待,就是香椿芽。我家的院子里有四五棵高可十余米的香椿树,每到春天,嫩芽发滋,紫中带红,仿佛是大地蓄积了一冬的地力都在借着春花和椿芽发抒出来,长势尤为喜人,炒鸡蛋、拌豆腐都是上佳之菜。《随园食单》没有提到香椿芽,夏曾传《补证》里增补了香椿干:“山西平定州方物也,鲜者拌豆腐,到处有之,嗜者尤众。”香椿干,指的是香椿老了以后用盐腌的咸菜,可以保存得久些,只保留了少量的香椿芽之气,跟香椿头不一样,可见夏氏对这道菜还是有些隔膜的。旅居沪上多年,也可以买到香椿芽,多是大棚里的,味道便有些逊。和我同在上海的大姐也喜欢香椿芽,在小区里种了一棵香椿树,每到春初都摘一些分给我,算是聊解馋涎了。至于《本草》《五杂俎》等书说臭椿亦有人食用,恐不确,臭椿即樗,其叶有毒,据我寡陋的见闻,似无人食用。苔菜也是开春食物之一种。俗话说:“桃花开,杏花败,李子开花卖苔菜。”初茬的苔菜味道最好,过则味劣。苔菜喜荤,炒肉片较佳。至于杨树花烀豆钱子,不知道现在还有人吃否。杨树发芽的时候,地上会落满毛毛虫一样的雄花,拾来洗净,用开水煮焯一过,挤掉水分,同时把豆子泡好晾干,在碓窝子里舂成豆扁子(以其颜色金黄、形似铜钱,又称豆钱子),然后烀在一起,味道极鲜。
鲁南的羊肉出名,手撕烧鸡也有名。镇子上有家老闵家烧鸡,一年到头挂着很多炸好的烧鸡,金黄的颜色,很诱人。这家店一直做了十几年,父亲馋,来了客人自然要买一只,没有客人时几乎每周也要买上一只,这天的饭桌上一般都是很开心的。八十年代开始做烧鸡的时候,用土鸡,味道佳,后来养殖鸡越来越多,个头越来越大,味道差很多。烧鸡虽好,还是比不上自家的辣子鸡。每年大嫂都会买上几十只小鸡养起来,母鸡下蛋,厉害的公鸡用来斗架,模样不佳、也不够雄的公鸡便杀了吃。一群鸡里,总有那么十来只小公鸡,一边长大,一边用来饱口福。乡下的好处,是现吃现烹,最能得食物的真味。吾乡辣子鸡的做法略有些不同,红辣椒、青辣椒自然是要的,此外要加进些土豆片,味道有些薄了,菜的数量却增加了。这道菜大嫂做得比大哥好,用地锅炒最好,如果是炉子,最好是要刚刚打过烟筒,火要武火,才给力。无论什么时候,打烟筒都不是一件好活,为了吃上辣子鸡,自然是很开心地去干了。
镇子上十天三集,赶集为我所不喜,赶会倒是喜欢的。春、秋两次会是大事,附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把各种各样的物品运过来,唱戏的,说书的,各种吃食都备齐了,男女老少几乎都要去转一转,谈天唠嗑,看看红红绿绿的布料,刚出屉的肉包子,各式各样的农具和日常用品,热闹得很。小孩子兜里没钱,大人给个几分钱,最多两毛钱,“穷人乍富”,就去转悠一下,买自己喜欢的陀螺、哨子之类的玩意儿。我常常跑去听书,关于罗成等瓦岗寨英雄的故事就是那时听来的,有时候会买大米团子,或者花生甜糕,其他的只有看看而已。没有集、会的时候,偶尔也有走街串巷卖豆腐的,一听到“卖——豆腐喽——”的长音,就知道卖豆腐的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常常会买上一两斤。大哥长于炖豆腐,炖羊肉最佳。吾乡的豆腐是石膏豆腐,比较硬,有形状,清炖煎炒均可。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也是很特别的食物,做法和豆钱子类似,只是不可多食。
故乡的面食,除了煎饼,馒头、饼、面等俱佳。郁达夫《故都的秋》里说,南方的秋比起北国来,正像“稀饭之与馍馍”。每回上到课文里这一段,我常常要笑话一下南方的馒头,一个手指头按下去,半天上不来,北方的馒头按下去就起来了,力道足,弹性好。上海的馒头指的是有馅的发面包子,其源甚古,生煎小馒头滋味肥美,可是做北方的那种馒头多不出挑。《随园食单》里说是发酵不得法,其实很可能是面揉得力道不够。我印象最深的饼,是缸贴子和麻火烧。缸贴子是鲁南、苏北一带常见的食品,各地大小形状不一,有的叫牛舌头,可见其小,我们常吃的则个头较大,长有近三十公分,每个一角五分,算是比较贵的。刚出炉的缸贴子,表皮焦黄,有点烫手,自然地透出一股香味,掰开来胡椒和葱香又淡淡地散发出来。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卖缸贴子,每次去买缸贴子,都买他们家的,他也总是给我挑刚刚烤好的。老头话不多,晨昏雨雪中卖了很多年。麻火烧是一种城里的小圆饼,有甜、咸二种,外面有一层芝麻。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一个星期出去打一回牙祭,吃一碗肉丝面,然后买一两个麻火烧回来,记得是五分钱一个。有一种大火烧,白而薄,配羊肉汤最佳。还有馓子,古人又称细环饼、寒具,沪上不多见。其做法,《齐民要术》有载:“以蜜调水溲面,若无蜜,煮枣取汁;牛羊脂膏亦得,用牛羊乳亦好,令饼美脆。”而后“揉面成丝,连其两端,以油灼之”(《随园食单补证》)。馓子的特色是“美脆”,在冰箱里可保存很久,可泡胡辣汤,可卷在火烧或煎饼里,还可以一根一根慢慢吃,这后一种吃法有种悠笃之气。
鲁菜有不少葱爆海参之类的大菜,不是平民的食物,在匮乏的时代里更是难得吃上一回。我说的是鲁南一带的家常食物,并无特异之处,只是身在异乡忆起旧事,便生出几分温暖来。写到这里,忽然想到故乡的槐花,也是当令佳物,可烧汤,可蒸窝窝头,以清香胜,也是很久没有吃到了。
本文刊2019年3月17日《文汇报 笔会》
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至《甜如蜜》购买网页
【笔会近期作品推荐】
严锋:科幻是一种希望
路明:上海来的外婆
王瑞芸:三位老人创造的奇迹
朱丽丽:未择之路与遇上一面
甫跃辉:春来早
刘心武:海棠无香书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