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云动 | 傅菲
天空一无所有
何以给我安慰
这是海子的诗句。其实天空有云。云也只游荡在天空里。天空是云的居所。
云可能是最轻的东西了,它终生被风吹动。风托着它,拽着它,改变它的形状。风让云聚成一团,也让云成流丝。山区多云,也多风。荣华山的上空,盘踞着云,满池塘浮萍似的,让人卑微:人只是池塘里的微生物,荣华山也只是一朵水莲。
云形成的原理是含有水蒸气的空气上升到一定高度,由于温度较低,过饱和的水蒸气在空气中冷凝,形成可见的水蒸气,称之为云。云的类型可分为层云、卷云和积云。荣华山草木葱茏,水蒸发量大,多云是惯常的。云带来了雨。或者说,云是雨的前世,雨是云的凡胎。凡胎注定在大地上浪迹。
初入荣华山,是夏季。炽热炎炎。我一下子注意到了云。云白如洗,蚕丝一样。天空蓝,蓝得没有尽头,蓝得深邃无穷。我对本地人疑惑地说:这天蓝得只剩下云的白了,过滤了一样。本地人望望天,说:云黑起来才吓人呢,像藏着恶魔。
四个月后,我见识了恶魔一样的云。白露没过几天,气温急剧下降。午后,天完全黑暗,山下盆地像个地窖。蚂蚁慌乱。院子里来了很多蜻蜓,四处飞。天是在十几分钟内暗下来的,空气如洇开了墨水。我关掉电闸,收拾翻晒的物什,坐在走廊。云乌黑黑,一层层压实铺开。云团山峦一样,一座连一座,形成绵绵群山。高耸陡峭。云团不移动,遮蔽了光,给人压迫感。
游动的光,蓝色,在云层突闪,爆出蜘蛛丝一样的裂缝。闪电来了。我们不叫闪电,叫忽显。忽然显现的光,照见了云团狰狞的面目。云团像戴着黑色面具,披头散发的傩舞人。雷声从天边轰轰轰传来,俯冲而下,隆隆隆隆,炸裂。闪电一道追一道,显得迫不及待。蓝色火焰啪啪啪瞬间熄灭。似乎它快速地到来,是为了快速地熄灭。云团被一层层炸开。
雨下了。豆珠一样,啪哒啪哒,急急地敲打地面,溅起干燥的灰尘。脆脆的雨声,犀利。雨珠打在白菜上,菜叶弹起来。雨点密集起来,雨线直拉拉。雨线网住了视野。鱼从水塘跃起。蝉声消失耳际。芭蕉花一朵朵打落在地。天慢慢白,把暗黑色一层层蜕下来,露出水光色。
山中多阵雨。阵雨范围很小,圆筛筛下来一样。有时,院子一半是湿湿一半干燥,雨飘不过来。云只有一块,巴掌大,但厚。阳光普照,云悬浮,被光烘托,像火炉里一块乌青的铁。更多的时候,云是丝絮状,一缕缕,被风扯远,扯着扯着,丝絮没了,或者飘过了山头,不见了。云也会流变。絮状的云会积在一起,缠绕,棉花般的云块,像一群白山羊,慵蜷地卧在草地。
春天的云,和深秋的云,不一样。春天的云,易散易聚。早晨还是乌沉沉,风一刮,云呼啦啦地流,如翻滚的波涛,也像流瀑奔泻。云翻滚,一卷一卷,翻过山梁,慢慢下沉,在山巅环绕。山尖竹笋一样露出来。白白的云翳像白皮毛的大氅,盖在山间。太阳出来了,云游散,散到树林里,散到河岸,散着散着,青山完全浮在了淡白的雾气里。聚起来也快,如海面的浮冰,漂到了一起,冰撞着冰,引起了海平面骚动,带来了喧哗:细密的雨,飘飘洒洒。深秋的云,淡灰色,却不会有掩遮感,只是视线灰蒙蒙。云干燥,天空像一口烧干了的锅。云团出现,阴森森,似乎云层藏着什么怪物。却迟迟不下雨,积在那里,不动,像心中的块垒,无法消解。严寒季节,云会被冻住,像板结的塘泥。
四季,夕阳将沉,云朵异样华美。那时的云朵,不叫云朵,叫云霞。彩色的光影或彩色的云,叫霞。霞壮丽,肿胀,有炙热的燃烧感。云霞是天边的桃花。当桃花飘落,灼灼红颜凋敝,天宇明净阔亮,暮色已从山边上升。大地垂垂暮年。
杂工老钟每天出门,戴一顶旧得发黄的草帽,帽檐低低。他望望天,说:今天没有雨。或者说:云压头上了,有大雨。他把草帽当扇子,边摇边说话。他也把草帽当坐垫,草帽往屁股下一塞,摸出烟,说:这个天会不会热死人啊。汗滴在眉毛上了,抬手用衣袖擦。衣袖两边结了很多盐花。他是靠天吃饭的人。挖菜地劈木柴遮秧苗,都是他的活。起风了,我站在窗口,喊:疤脸,疤脸,看看云,会不会下雨啊。疤脸是老钟绰号。他喜滋滋地翘着烟,说:这个天下不了雨,别看云那么厚,风吹吹便没了。
山里的人,都会观云识天气。挖地,挖了一半,把锄头扛在肩上回家了。问他:怎么不挖完就回去了。他嘟嘟嘴巴,说,你也不看看云,暴雨马上来。云团还在天边呢!这里艳阳当空。可隔不了一碗茶时间,乌云盖顶,噼噼啪啪,暴雨来了。初夏的雨,淋湿身子不要紧,怕山洪暴发。暴雨如注,冲泻而下,沟沟壑壑淌满了黄泥浆水,汇流在山沟里。山洪惊涛,拍打着竹林,掩盖了芭茅和废弃的山田。黄土从山体坍塌下来,泥浆和雨水胶合,覆盖了半个山坳。来不及逃跑的野猪,盖在了泥浆里,窒息而死。
云怎么也散不去,厚厚的,一堆叠一堆。云是最高、体量最大的山峦。山峦慢慢塌,以暴雨的方式坍塌。荣华山四周的盆地成了云山的地下河。云带来了充沛的雨量。手抓一把土,水飚射。辣椒烂根在地里。昨夜刚开的蔷薇,被无情地摧残。南浦溪的木船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瓦漏了,哗哗哗的雨水落在了锅里,落在木板床上。过河的山麂溺水而死。
最彻底的洗礼。云再一次把大地恢复了原始的模样。摧枯拉朽是最彻底的清洗。云有一双魔手,让即将死亡的加速死亡,让无力生存的加速腐烂,让散叶开花的尽快茁壮成长。腐朽的,僵硬的,都埋到泥浆里去吧。
荣华山发生的任何气象,都是我关注的。任何时候,天气发生变化,我都有饱满的热情去看。凝露了,打雷了,下冰雹了,飘雪了,蒙霜了,涨水了,刮大风了,野火烧山了,夜里冻冰了,我都去看。重大气象引发大地巨变。云是气象之河的灯塔。
在屋顶天台上,在草滩上,在山顶上,都适合看云。晚上也可以在院子里看云。若是月明星稀之夜,云絮洁白,我们不由得感慨:天空无边壮阔。星星若隐若现,明月是古老银河的一叶轻舟。
我遇过一个走失的少年。他离家出走,走到荣华山,已是晚上了。他不知道怎么走,在山上坐了一夜。我遇见他时,他满身黄泥土,头发鸡窝一样。我问:在山上呆一夜,不怕吗?他瞪大眼睛满脸稚气,说:看了一个晚上的云,云飘来飘去,多自由自在,我都忘记了自己在山上。我说,孩子,送你回家吧,家人会急死。其实我心里都羡慕他,一个人,坐在山上过一夜,看流云飞转,看斗转星移。或许,我从来就是一个胆怯的人。是啊,谁不会爱上云呢?它那么自由,那么从容。它在天上,随风所欲地飘。浮萍在水里飘,还长根须呢。云根须也没有。它不开花不结果。
云随时随刻都有一种寄情穹宇的状态。像一个不问人间的隐居者。王维有诗《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散步到流水尽头,云正好从山头涌上来。其实流水没有尽头,尽头之处是终结之处。在乡村寿枋(棺材的别称)有一副常见的对联:水流归大海,月落不离天。万事万物,都遵守恒定律。人需要从容生活,淡定,淡雅,淡泊。王维被尊为诗佛,他了悟水云之禅。他四十开始,半官半隐,在陕西蓝田的辋川寄情山水。辋川青山逶迤,峰峦叠嶂,幽谷流瀑布,溪流潺湲。我想起自己不惑之年,仍在外奔波,让家人牵挂,多多少少有些悲伤。
陈眉公辑录《小窗幽记》,引用洪应明的对联: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云自卷自舒。又几人可以卷舒呢。人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人永远不会珍惜已拥有的。水到了大海,才知道,哦,所有的行程只为了奔赴大海。
窗外,是晚霞映照的山峰。入秋的风,一天比一天凉。干燥的空气和干燥的蝉声,加深了黄昏的荒凉。夕阳的余光给大地抹了一层灰色。云白如翳。一个穿深色蓝衫的人,坐在溪边的石墩上画油画。他每天都来,坐在同一个石墩,已经有半个月了。我偶尔去看看他画画。他画田畴,画山梁,画云。云像什么,我们便会想什么。云,是心灵绽放出来的花。云是云,我们是我们。云不是云,我们不是我们。云是浮萍,我们是微生物。
本文刊2019年4月28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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