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服既成 | 谢冕
袁婧 摄
物呈万象,貌有妍媸,总系天成。一般人依靠适当的服装增强自信。所以女性画眉傅粉,锦衣秀裙,非关蔽体,实乃借以增美色、显自信以悦人也。此乃人之常情,无须鄙薄。当然也有非常例外的,她不须借助外在的修饰而出以自然,这只是极少数。唐诗写虢国夫人即是一例:“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一方面,夫人天生丽质,满满的自信;另一方面,她恃宠矜骄,意气飞扬。此非常人可比,乃是盛唐一道风景。
衣食住行,此四者,衣居首。衣不蔽体,生存难继,谈何其他,故为先。早年读黄仲则诗,“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窸窣衣单,愁苦万状,凄然久之。幼经穷苦,感同身受。记得闽都岁时,每逢新正,长幼均须更换新衣,年节频频,慈母忧心。母亲一生育有五男一女,艰难时世,家无宿粮,哪能岁岁新衣!每当此时,母亲总是默然应对,挑灯深夜,以旧翻新,东拼西凑。新正道喜声中,居然一家灿烂“新”衣!靠的是午夜灯影下的“慈母手中线”。岁月凄迷,感念弥深。
人际往来,首重仪表。所谓仪表堂堂者,断非时下“颜值”“名牌”所指。都谓气质和修养体现人品,但却非自生而有,多系后期养成,而衣着整洁得体确是补拙之良方。其实,人的修养与风度,不必名牌,亦无须锦衣轻裘,自然得体便是。公众场合如此,私人过往亦如此。那年在维也纳,挚友燕姗为我们的访问饯别,在一家高档餐厅请了我和另外两个朋友。我郑重地打了领带赴会。燕姗很感动:“你这么正式!”这不是一般的礼貌,而是表示对主人的尊重。
现今社会,逐渐地与世界融为一体。西装革履,全球畅行,事关仪表,而断非那些人诟病的崇洋媚外。近有倡导“国服”者,搬出了古式的峨冠博带,非今非古,不中不西,窃颇不以为然。其实,国不分大小,人不分中外,一样的西装领带,一样的心气平和。因“爱国”而弃西服,未免过于狭隘了。那年温儒敏先生将就任中文系主任,有感于当下的散淡轻慢风气,曾与我偶语一些仪式的必要性,例如庄重的场合,迎新或毕业典礼、论文答辩,学术会议,包括全系的教授会等等,均应正式着装。我赞同。后来我退休了,不知他在任上是否认真履行了?
即此一端,香港就值得我们学习。港岛公职人员和企业职工,上班期间,男士均是正装领带,女士一般都是高跟鞋裙装。日日如此,蔚为风气。那年台湾郭枫先生邀宴于尖沙咀半岛酒家,事前特别关照务必正装出席。大热天,我还是“入乡随俗”,领带革履欣然与会。反观域内,近年公务人员相当注重仪表,正式场合多有着装要求,显得肃穆庄正,民间反应也是良好。
但政界商界以外,似乎就不太讲究了。特别是号称最有文化的文人聚会,反倒大大咧咧,甚至有意地邋邋遢遢。我参加过若干诗人的聚会,大都着装随便,以不修边幅为意,而正装临场者,则往往显得尴尬。有人甚而有意奇装炫耀,举止乖张,人们习以为常,也都见怪不怪。至于艺术界和演艺界,则视“不修边幅”为常态。对于服饰,我的观念趋于保守,我总认为,学界重仪礼,诗界应优雅,演艺界虽曰五彩杂陈,也不应行为乖张。
服装非小事,多半与社会兴衰有关。我们可以从唐三彩的仕女服饰发现一个盛唐,也可以从敦煌石窟中的那些供养人的着装看到当日的繁盛。为此我以为,服装一事虽乃日常,却从中可以窥及时代风尚,社会盛衰,非可轻觑。社会动荡,生存失去常态,当然顾不上仪表一端。一般而言,社会安定,神清气定,人心放松,服装也就百卉竞呈,斗艳争奇,人皆以为常,不再大惊小怪。目下吾人所见即是。
早春二月,燕园迎春花凌寒盛放。也是此时,岛由子春假自大阪来归。岛由子回家了,一年一度的“国际”饺子大赛也就正式启幕。此时山桃已开过,连翘正蓓蕾。湖冰初化,垂柳乍绿。鸣鹤园的迎春心急,却已成了一派黄金的海。这是我们每年一度的春的聚会。其实,所谓馅饼大赛是借口,师生一年一度的欢聚才是目的。到了这日,女生们个个都盛装出场。大都是一身旗袍,盘发,戴了闪亮的耳坠。衣香鬓影,满目珠翠。都说是比赛馅饼,实乃是一场盛大的服装秀。
《论语·先进》有重要的一次师生谈话。孔子与弟子谈人生志趣。子路、冉有、公西华谈过,轮到曾皙。曾皙语惊四座:“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老师听了很是赞同:“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一贯讲究仪礼的夫子,原来也是崇尚服饰之美的。
2022年2月4日,此日立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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