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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舅舅是个很好的裁缝,却没能在宜昌做下去 | 蔡小容

蔡小容 文汇笔会 2022-04-23

图/新华社   


正午时分,放学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总会走进一家小布店,看看柜台里我喜欢的一匹花布,想象把它做成一件衬衫。这件假想中的衬衫就透明地飘浮在正午的阳光里,跟随我回家。


仅是想想而已。一年前大舅才给我做了一件衬衫,还新着。他是个手艺很好的裁缝,从广东来宜昌做了一年多,不如意,回去了。他特意给我这件衬衫做了新式的西装领,其实我想要一件普通样子的衬衫,小尖领、修身合度,于普通中显出美与不凡。


那时候添置衣服很少买成衣,都是扯布来做。也不完全找裁缝做,只是请他们裁剪,妈妈再用缝纫机把那些衣片连缀起来。裁是一个价,做是一个价,在能力的范围内尽量节省。找裁缝也是就近,那几年,妈妈总是找我家对街一排平房里的一个女裁缝。她有三十来岁,脸庞长得很好看,眼睫毛黑黑的,说话十分和气,找她做衣服的人不少。傍晚了,天黑下来,我站在她店里,对面墙上有一面镜子,恰好映出我的脸。是镜子的缘故还是光线的缘故,镜子里的女孩沉静秀丽。我家的穿衣镜是个哈哈镜;那面小圆镜呢,把我的脸挤成一个臃肿的圆;另一面椭圆镜从中间裂开了,我的脸在裂缝中拼合,呆且蛮。这裁缝店里镜子中的我,是我吗?她在案板边裁衣服,一边说些家常话,她的腰身有些粗了,穿着宽身连衣裙,颇有一种女性的温润妥帖。


但是,她手艺不行。她做的衣服经常不合适,这里那里有问题,这是经过了数年的经验,直到我能够明确地做出这个判断,才说出这个结论的。之前大多是她裁剪、我妈妈做,做出来的衣服不大好看,难说是她没裁好,但她做的成衣也时常需要返工,返工她的态度依然好,就改改,改不好再改。跟别人比比也能明了:为什么别人的连衣裙那么合身,腰是腰摆是摆的?她给我做的衣服都没什么形状。我高中毕业,做了一批衣服上大学,其中一条好料子的长裤,妈妈是请她做的,证明了我越来越看清的问题——那条呢子长裤,裤腿极肥,裤裆极浅,肥是难看,浅是难受,那道裤沟勒得我太难受了。放假带回来找她改,改不好,那条裤子没法穿,浪费了。她几乎每件衣服都没做好,而妈妈一直找她做,这不奇怪,我知道我妈;可为什么她的生意挺不错呢?她还被评为先进个体经营户,店里挂着奖状。


我的舅舅是个很好的裁缝,却没能在宜昌做下去。


大舅的手艺是自学的。他曾托妈妈买服装裁剪的书,寄给在镇上开小杂货店的小舅,再转给乡下的他,他自己琢磨着,就成了一个裁缝。我九岁那年跟妈妈回乡探亲,那时他三十出头,刚刚结婚。舅妈是山里姑娘,在某个场合见过大舅之后自己跑来找他,表示愿意跟他。她长得很像电影《红牡丹》里的红牡丹,我家墙上就贴着那张电影海报,“她”骑马,回眸一笑。


姜黎黎主演的电影《红牡丹》(1980)


1984年,大舅带着妻子,和襁褓中的二女儿,从广东来到宜昌。我当时不懂那么多,所以能懂得他们的简单想法:投奔姐姐,彼此照应;现在则一眼就看出不可行。


妈妈帮他们在珍珠路找好一处临街房,租了其中一间,跟房东合住,既是住处也作门面。一间房,缝纫机放中间,一大块案板靠墙,上面摊着布料,做好的衣服挂起来,布帘后面搭铺给妻女睡,舅舅夜里睡案板。他让我帮他画一幅招贴画,我先用铅笔描再上水彩,显得太浅淡,在街面上完全不显眼。画招贴得用水粉纸、水粉颜料,大刀阔斧地画。“时新服装店”这名字也太循规蹈矩了,开店做生意,我们都欠泼辣。


妈妈领着她的大弟到她上班的店里去,介绍给她的同事们:这是我的弟弟,来宜昌做裁缝,手艺很好,你们要做衣服可以找他。妈妈的单位是个五金小商店,小店而吃大锅饭,干与不干一个样。妈妈肯干,当组长,有顾客来她总是第一个迎上去接待,问、答、拿、换、收钱、记账、理货、盘存,样样操心,同事们多清闲地聊天、打扮、逛街、买东西、擦自行车,上班能把啥事都干了。很快同事们就送了布料来,都是人情,不收钱,还要加倍做得好,方能开局。


我们也都穿上舅舅做的衣服了:我和妹妹的衬衣,爸爸的中山服,妈妈的黑呢大衣。我那年十二岁,对衣服还没有起兴,不甚在意。熟人们拿着衣服里里外外地看,说他做得真是过细呀,这线走得多直,针脚多密,这里那里都是手工缝的,纽扣钉得端正结实,扣眼锁得一丝不苟。


每件衣服他都精工细作,又花时间又花心思,所以他做得很慢。他也是个慢性子,脾气好到没有脾气,和妈妈一模一样,就是那种人家怎么对他都可以的人。不同的是,他爱交朋友。在外面认识了一个人,就邀请人家来我们家玩,引人家参观客厅、房间、阳台、卫生间……唉,我们家有什么可参观的呀,跟他的裁缝铺一样寒窘,星期天下午我爸爸在家睡觉,他带着人来推门参观了。


妈妈说:“家乡人就是这样的呀,待客人好热情呀。”


我不太知道大舅的生意怎么样。有一天晚上我去过他的铺子,邻居端着饭碗来串门子,边吃边跟他聊天:“这是你老婆呀?——多美丽呀!不错不错。”他用了“美丽”这个高于日常口语的词,把孩子背在背上做家务的舅妈莞尔微笑。聊天不耽误做活,但熟人多了会耽误,房东全家都有衣服要做了,不妨碍涨房租。舅妈带着孩子先回广东了。


裁缝铺普遍都是到了说好的时间衣服没做好。我们找裁缝做衣服,一趟趟地白跑,被裁缝一句话打发走,隔天再来。舅舅的脾气那么软和,估计只有被顾客数落,他只会笑,活儿堆成山,他太慢太仔细。熬夜做活做得晚了,早上又起不来,我爸爸偶尔来他这里,就看见日上三竿了,他才从案板上起身。


他有时来我们家,帮忙洗洗衣服,一起吃顿饭。后来跟我爸爸处不好,我爸爸跟谁都处不好,各人都难过了。他写回老家的信,让老家人知道了姐姐原来过得不太好,身体很差,单位上受累受气,家庭也不睦。


次年夏天,妈妈的熟人陈阿姨把大舅叫去她家里做衣服。陈阿姨是广西人,是妈妈的同乡带来的朋友。远在千里之外,广东和广西就显得亲近了,我从小就认识陈阿姨,也常去她家玩。她女儿考上大学了,要置办四季衣服,她就计划着把全家的衣服都一并添置了。


大舅在陈阿姨家做了十天半个月。陈阿姨在中学里做后勤,她丈夫是中学老师,他们家在学校里,所以她上班也差不多在家里,一边看大舅做衣服,一边做家务聊天。那十来天,天天都是三顿稀粥,就些小菜咸菜。


大舅中途回家时,妈妈问他:“她给了钱没有?”


他不吱声。估计谈都没谈钱的事。


妈妈说:“那你就不去了,说忙不过来。”


他还是去,多日都在她家里,晚上回裁缝铺补活儿,睡觉。


他把陈阿姨全家的衣服都做好了。工钱,一个也没有,她根本就没提工钱的事,他肯定也没提,他就是这样的人,熟人嘛,怎么好说钱的事,她就算要给只怕他还要推让。她也是同样想法,熟人嘛,说什么钱的事,让他做好了够女儿大学四年穿的衣服,以及全家人的衣服,事情就算完了。


然后大舅不见了,妈妈到处找不到他。上陈阿姨家去找,陈阿姨变脸了。“你的弟弟不见了,关我什么事?”就吵起来,陈阿姨的丈夫在旁边只是赔笑,他不主张,不表态,他也不解决工钱的事。


一辈子没有脾气的妈妈从此不再跟陈阿姨来往,但还是说“她男人还好”,因为他当时在旁边是笑着的。


大舅在宜昌撑了一年多,这最后一件事使他扔下一切不辞而别。他回广东之后才写信来,说他回去了,留下的摊子交给姐姐去收拾。


我的一件白色、衣领滚细黑边的外套,是我在橱窗里看到,大舅依样给我做的,穿了好几年。他走后,我对衣服的憧憬渐渐多了,高三时看中一块赭红色树叶图案的布,喜欢极了,自己画个图样找裁缝做连衣裙,去取则千难万难,跑了十多趟,总是还没做。终于取到,穿了一些天,突然发现裙身的布做反了,里面才是正面。我没有再去找裁缝,就这么穿了。


            202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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