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一位蒙古女性的远行 | 李皖
1968年,乌仁娜出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查哈尔部落图格旗,一个牧民家庭。在当地姑娘该成家的年龄,她决定去学音乐。起初父母亲不予理会。几个月后,母亲唱了首歌,望着爱女点了点头:“你可以去城里待一年。”1987年,19岁的乌仁娜来到呼和浩特,就读内蒙古艺术学校,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远行。
1989年,21岁的乌仁娜再次出门,这次的目的地是上海。行程用了一个星期,一句汉语都不会。经过一年备考、学汉语,她考入上海音乐学院民乐系,主攻扬琴。
从上音毕业后,乌仁娜回到了呼和浩特,在内蒙古管弦乐团任扬琴演奏员。演出机会很少,她辞职去了北京,加入“高山流水”,一个来北京学古筝的德国人老锣(Robert Zollitsch)组织的前卫乐队。
乌仁娜成为歌手的那个神奇时刻,老锣是这样描述的:“演出《交汇》这首曲子时,我们正进行到扬琴独奏部分,突然间乌仁娜做了个决定:‘我想唱。’她开始唱,太不可思议了!即兴演出对她来说是未曾经历的新尝试,但她的表现非常成熟。”
1994年,乌仁娜与已成为夫婿的老锣旅居德国。2005年,在柏林居住十年后,离异的乌仁娜去了埃及,定居于开罗。
2003年7月,在德国最大的民谣音乐节“舞蹈与民谣节”上,乌仁娜获得了“RUTH世界民族音乐人奖”,在欧洲人心目中确立了她蒙古民歌传唱人的地位。一位俄罗斯乐评人将她和图瓦歌手珊蔻并列,称为“亚洲女高音双姝”。
《生命》(2004年专辑)是乌仁娜成熟时期的作品。没有马头琴,没有双喉音,甚至也没有蒙古声乐标志的长调,没有“诺古拉”波折音。这些草原马背上的标志,都没有。但它依然是蒙古的,依然能够感动你。
专辑打开来,是一首无词歌,一个人清唱,歌名“摇篮”。一尘不染的、没有一丝杂音的净空中,悠悠飞翔着乌仁娜极其柔美、三个八度的真假声,以及始终跟随的一道淡淡的回声。
《九个海洋》的歌词应该是自制的,一种像是蒙古语的自制语。小提琴与乌仁娜一起“唱”,一样地有民族个性,只是这个民族并非是蒙古族,而是由匈牙利小提琴家带来,带着匈牙利—印度—吉普赛的源流和游牧民族的口音,与古典小提琴的声音全然不同。这是两个对话者,也可以说是两个歌唱者、两件乐器,促膝交谈、热烈讨论,合奏、共舞,对,也飞翔。无论是来自声带还是琴弦,都一样地语言生动、语汇丰富、语调缤纷、纹理细腻,充满了妙意与即兴的感情和智慧。
《无私》有一种当代生活图景,就是今天,你听得出来。这一点非常重要,它印证了这歌者的诚实,这歌者是谁,她知道她为何歌唱、如何歌唱。《无私》是此时此地与人倾吐,家人友人间喜悦盈怀,歌手发自内心地诉说、歌唱、微笑。查阅资料会发现,这是乌仁娜写给她父母的一首歌,感恩他们的教诲,歌颂“分享”——阿爸阿妈教给她的处世之道。《记忆》也有类似的格调,唱给她的音乐合作者。
乌仁娜的声音没有标签化的蒙古腔,她的演唱方式,就是在中国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小时候自自然然学会的,未经训练的那种少儿唱法。她使用自由节奏,随着语言和呼吸低吟与放歌,不遵守严格的拍子。到《生命》这张专辑时,我觉得,她是真正找回了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唱出了之前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在的力量。
母亲的感觉。女儿的感觉。天的感觉。地的感觉。当然还有,草原的感觉。有一些人听乌仁娜,会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专辑中只有两首蒙古传统民歌,《山丘》和《三匹小棕马》,其他的,都是乌仁娜自己词曲。唱《山丘》时,你能从乌仁娜的清唱中听到草原地形那种绵延不断的缓缓起伏,它像魔法一样被收藏在这首蒙古长调的旋律中。而《三匹小棕马》,是专辑中唯一使用传统配器的蒙古歌曲。
乌仁娜的创作,以现代音乐的观点看,是化用蒙古民歌与合奏者的碰撞、对话。她的声音极其纯净,这与她不使用任何类型唱法有关,能够给人原真、天唱、朴素至极的印象。而来自蒙古大草原的旋律,带来了天地的辽阔,带来了天地辽阔中的万千气象,这万千气象的细微的颤动,以及人类在空旷原野上的孤独、宁静和欢悦。这一点非常清晰,你能感受到这歌声不在任何的现代环境中,就在一个自然里,而且是无边无际的自然里。
专辑中第一个给人巨震的歌曲是《献礼》。有几个段落,没有过度地在三个八度间跳跃,突然地直升和突然地陡降,突然地放声和突然地轻吟,人的心灵仿佛在经历奇异的惊喜,歌手用她感受到的震动去震动你。临近结尾,在通往天界的颂赞中,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薄,她就在那最后的游丝里用去她最后的一分气力,将整个生命奉献给你。
第二个巨震更在前一个巨震之上,来自台北中山堂2004女歌节现场的《天鸟》,放在专辑的最后。乌仁娜在四个八度中,在极限人声处,迸发出人间罕见的能量。小提琴形成另一个极限歌唱:高把位上不成调的跳弓、细语,印度音阶的音调,拨弦演奏……各种非凡奏法,试图幻化成为多种乐器。“丝”和“肉”一起,在温柔处温柔,在暴烈处暴烈。
《希尔登柴达木》是一首“表演唱”,有说有唱地介绍自己的家乡,让亲爱的母语也给人音乐性的打动。《骏马》有着蒙古民歌的传统旋律,伊朗扎比鼓(Zarb)表现了马在不同奔走状态中的节奏。《律动》的歌唱和鼓,特别能体现马背上民族的起伏感。
比较起她之前的专辑,这张专辑尤有一种可贵——乌仁娜在思考自己的处境,决定自己的志向,从来没有过的清晰。每一首歌,比如《无私》《平和》《律动》《生命》,歌词都在说着些人生大道理,都在歌唱着这人生的正面部分,平平无奇。但一个走上了世界舞台的歌手,明确她的志向就是与人分享这生命的美好,在如今这个复杂而动荡的世界,这是一种抉择,这一种抉择并不普通。
乌仁娜是一个自觉的歌唱家,自然而深刻的即兴音乐家。这一点,我们从她朴实的话语中也能体会到。比如她谈及在上海音乐学院的经历中说到:“我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学习声乐,因为我亲眼看到,那么多来自不同民族的充满天赋的学生,那么多有特色的、宝贵的声音,经过四年的学习之后,他们除了使用的语言不一样,演唱都是同一种(方式)。”比如她回答和解说她歌曲里的爱情,这样说:“好多音乐都是歌唱爱情的,但我所了解的爱是很广大的。爱很美、很大、很强烈,而且是非常丰富的。今天许多歌曲都把爱形容得太小:我爱你,你离开我,我今天很痛苦……我真的想问,爱就那么小吗?”国外有媒体评价她声音的表现力:“她唱起歌来像女神,像女妖,又像个孩子。”
听乌仁娜,不会止于音乐的一般意义,有些人会在更高层次上理解,从她的歌声听到对灵魂的解放,听到人类终极关怀的意象,也听到自己的灵魂,像清风吹在草原和山冈,就像惠特曼所写:“现在,在这儿,只有我自个儿,避开了世界的喧闹/在这儿思量,也只有芬芳的唇齿在对我谈话。”
《生命》出版于2004年,充满了即兴和即兴经过了磨合的印象,是乌仁娜与伊朗鼓王切米拉尼父子(Chemirani)、匈牙利小提琴家佐尔坦·兰托斯(Zoltan Lantos)在泰国清迈山区的木屋中录制的,后期工程由擅长中亚鼓乐的德国工程师沃尔夫冈·奥布雷希特(Wolfgang Obrecht)在德国完成。此外,乌仁娜还出版了其他五张专辑和一张精选辑:1994年的Crossing(《交汇》,德国出版)、1995年的Tal Nutag(《听风的歌》,德国出版)、1999年的《蓝色草原》、2001年的《在路上》、2012年的Portrait(《肖像》,精选集,国际出版)和2018年的Ser(《觉醒》,国际出版)。前四张专辑的曲目,主要来源于她儿时从母亲和祖母那儿习得的蒙古民歌,而《生命》“成为了自己的音乐”。
以前乌仁娜一直没全名。1994年《交汇》出版时,她郑重署上了姓氏,即她的部落名,署名Urna Chahar-Tugchi(乌仁娜·查哈尔部落图格旗)。现在她讲蒙语、汉语、德语、英语、阿拉伯语,足迹遍布世界各大音乐节,作品发行到世界九十多个国家。这可真是一场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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