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绍弥——兼怀1994年秋北京文坛的个别人与事 | 章洁思
左起:章洁思,不详,靳以夫人陶肃琼,坂井洋史,马绍弥(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绍弥全名马绍弥,教授马宗融与女作家罗淑之子。
我与绍弥早就认识,大概在我刚出生不久吧,我们就认识了。
我生在嘉陵江畔的北碚,双方的父亲都在内迁的复旦大学任教,他的父亲又是我父亲(靳以)的“马大哥”,关系非常好。那年夏坝涨水,我们家都避到他家的高台子上去了,父亲还用木桶当船从家里抢出一点物品。住在他家,他就带我玩,但那时的情景我全然没有记忆,我是两岁到的上海,下了飞机,站在小飞行皮箱边的外婆客厅,我的记忆才刚刚开启。
在上海的时候,也记得他带我们玩。但他总是恶作剧,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躲开我们,所以他当时的淘气是出了名的。几年后,再见他时,出乎意外,他已经变成一个老老实实的大哥哥了。
1971年,我第一次去北京,就住在绍弥家。其实那次是喧宾夺主,我占有了他那间在四合院的小西屋,他住到他妻子的娘家去了。当年我从长春治腿回来,和在黑龙江兵团的表妹结伴回上海,因为都没去过北京,顺路就玩几天。记得去时他先把我带到正房,给我介绍了房东,那是一位慈祥的大妈,而后就来到他的小屋。小屋一共内外两间,卧房在里间,都是泥地。门锁都很不牢固,记得天天晚上,我和表妹要把桌椅都顶到门后,以防万一。
院子里有一个露天的厕所,其实里面就是一条沟。手扶着泥墙,那泥就簌簌地往下掉,令人胆战心惊。
我们住在那里,绍弥当然隔三差五会过来看看。通常下班后会来弯一次。有一个星期天,他推着婴儿车过来,孩子刚刚一岁,看得出他很开心,孩子也很乖,不哭不闹。那回我没见到他的妻子,据说到外地去了。又一个周日,他决定请我们吃饭,买了许多排骨,正兴致勃勃在院子里炸排骨时,我最好的朋友来看我了。他们是来接我出去吃饭的。我有点为难,又想留他们一块吃,但毕竟拗不过朋友的盛情,绍弥也在一边劝,就这样,恋恋不舍离开了那间小西屋。临走时,绍弥叮嘱我,不要让我的朋友太累,因为她刚怀孕。
第二回上北京已经隔了21年,那是1992年。那回纯粹是去游玩的。因为我们单位每年都组织旅游,而我因腿脚不便总是放弃,有同事为此向上反映,社领导决定我可以自行安排,车费报销。于是我决定趁暑假与母亲、儿子一同出行。母亲那年74岁,儿子可以帮助我们。这回住亲戚家。从南长街住到复兴门外,再住到海淀,住一个地方玩一处。最后住在他姐姐小弥姐家。那次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上了慕田峪长城,瞻仰了天坛,在故宫一直走到两腿发软,还去了颐和园、圆明园。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父亲在圆明园的影像,那时他是和好友巴金先生一同去的。看当时的照片,多么潇洒年轻!
那次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了父亲早年在三座门办刊物的旧址。因为三座门早已拆除,三座门大街也早已不复存在,但我几个下午踯躅在路口打听,终于没有让我失望。我高兴极了,从父亲的三座门大街14号出来,就直奔北海公园,那里的五龙亭是父亲与文友几乎天天晚上喝茶聊天的地方。那回我和绍弥不常见面,偶尔他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前来,看望他的章伯母——我的母亲。总是在北海找到我们,我们常坐在五龙亭,望着北海落日金光粼粼的水波,夏日的微风轻轻吹拂,水中的白塔,无言的我们,那情景很难忘却。
后来只隔两年又去了一回北京。早些日子,巴金先生唤我到跟前,对我说这一年(1994年)是父亲的诞辰及离世纪念日,85周年及35周年,并问我有何打算。他说,要到北京去开一个纪念会。我一听北京,顿时不知所措。我说,北京这方面我没有熟悉的人,还是在上海开吧,巴金先生对我说:“你爸爸的文学生涯是从北京开始的,所以一定要到北京去开。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他让中国现代文学馆主持这个活动。还为我特意介绍了中国作协的吴殿西,并对我说,有任何困难,都去找他。巴老还为会议亲自写了纪念短文,让我带去。于是,我就上路了。
没想到到了北京,很多事都没有落实。就连原定的主持会议的李准先生也在外地没能回京。我和母亲焦急万分,尽管文学馆的李今一直在安慰我们,但会议日期越来越临近,仍旧一筹莫展。母亲立即想到周而复先生。因为周是父亲的老朋友,我们一到北京他立即盛情相邀,在他家招待了我们一整天。母亲于是向文学馆提出,请周而复先生来主持会议,然而没有应答。就在会议召开的前两天,绍弥陪同文学馆的唐文一来到我们居住的孔罗荪大儿子的家,先由绍弥开口对我们说:“周而复不合适。”为什么不合适,说不出道理来。母亲急了,反复追问为什么不合适,因为那时,众所周知的“周而复事件”已经有了定论。但他们不说别的,一口咬定不合适。一想到马上要开的会议居然连主持人都没有,母亲就对着从小看大的绍弥大发其火。孔家大哥见此情景,吓得一步步退出房间,后来,到底没让而复叔主持会议,找来了已退休的文学馆原副馆长刘麟先生。
开会前一晚,北京飘起鹅毛大雪。我担心了一夜,唯恐大雪拖住与会者的脚步。没想到几位老者都早早来了,而复叔还作了长长的很完整的发言,还有冯亦代先生,令我十分感动。会上,我还见到了父亲的老朋友沈从文先生的夫人张兆和,她把我紧紧拥在怀里,我知道他们对父亲的感情。发言者都很动情,尤其是绿原先生、牛汉先生,还有父亲的学生王伟,缅怀至动情之处,声泪俱下。很多感人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而这些都深留在他的学生心里。父亲的得意门生邹荻帆还写了一首长诗《红烛之歌》,请他的夫人在会上朗诵。
会后,我随小弥姐到北大去拜访心仪已久的宗璞先生,绍弥则送母亲回孔家。晚上绍弥又来看我们,母亲直截了当地问他,前一天骂他对不对,绍弥立即回答,对对对。母亲说,从小看你长大,所以对你说话就不顾忌了。绍弥说,骂是应该的。既然会开得好,也就算过去了。
会前,按照巴金先生的吩咐,绍弥陪我们上北京医院看望了许多父亲生前的老熟人,如冰心、曹禺、夏衍、陈荒煤等。去看冰心时,她正在昏睡,见到我母亲时,她睁开眼,说:“靳以是我的弟弟呀,我很爱他。”
走进曹禺的病房,他一听要开父亲的纪念会,急得在病房里团团转。一边说:“我出不了医院,怎么办?”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想了很久,才坐到书桌前,让陪护小白拿出纸笔,开始写。先用毛笔写了开头,写不下去,让换钢笔,又写不下去,干脆站起来,开始口述,让我记录。只见他来回踱步,充满感情,一气呵成。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由心里感叹,真是天才呀!他和母亲坐谈良久,仿佛父亲在世的日子。我记起母亲曾对我说,三十年代末,和父亲到重庆,第一次见到曹禺,后者立即拿起父亲的抗战短诗《他们是十九个》,对着母亲大声朗诵。铿锵的语言令母亲惊呆,就像此时的我一样。
陈荒煤的病房在一楼,拐角处只有一间房。走近一看,门口贴着字条,写着:病重,谢绝探望。我一看不想打扰,回头就走。没想到已经走了很远,母亲追上来,说陈听说是她,立即表示要见,听说我也来了,也想看看我,没想到我走那么快,已经追不上了。陈荒煤当即写了一份发言稿,让母亲带到会上请人代他宣读。我们还未回到孔家,第二份修改过的稿子又让人送到了。这一切令我非常感动,他病得如此严重,还亲手写发言稿,这样的情谊真是难能可贵。我没想到,若我知道,一定等在那里,见见他。真是好遗憾啊。
会前,而复叔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让我在北京医院去看赵朴初先生,并请他为父亲的会议写一幅字。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因为我跟赵朴初先生完全不认识,觉得这样做太贸然。但是而复叔坚持让我拿着信前去,我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赵朴初先生的病房就在电梯对面,我去时他正准备外出开会,我当然不打扰他。第二次我和母亲去看望其他朋友,临走等电梯时,赵夫人看见我,立刻向我招手,她告诉我,赵先生那时有空,可以见我。我拿着信走进病房,只见一位面慈目善的老者坐在一张小桌前,见我即招呼我坐下。我嗫嚅地把来意说明,他微笑着点头,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把写完的字拿给我。大字写着“雄笔映千古 巨川非一源”,上款是“靳以同志辞世三十五周年诞辰八十五周年纪念”,下款是 “赵朴初集句敬献”,下面是盖章。
我原来不想多打扰,但面对这样一位睿智和蔼的长者,又实在不忍离去。而且赵朴老又好像对我有点好感,请我坐下。我随身拿出一个小本,请他为我儿子题几个字,他却说,要为我写。接着讲了一个佛教中的故事,为我写下“鸠师可学”这四个字,鼓励我学习鸠师,当个好翻译(因他知道我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与他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最后,我们高兴地一起留影告别。
还有几句题外话想写下来。母亲想趁这次去京看望几位父亲的老友,他们是卞之琳、戈宝权,谁知都问不出所以。还听到一句,他们不知是死是活。母亲非常难过,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地址,由作协派了一辆小车前去。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罗圈胡同。因为我腿脚不便,母亲就由我儿子陪着上楼。我在楼下等了很久,才知两家住一个楼层。卞叔叔不久前下楼拿报,摔了一跤,他要下来看我,母亲坚决不允。而戈叔叔一直躺在床上,病得不轻。丕兰姨一定要随母亲下楼看我,她把我紧紧拥在怀里。老朋友能够好不容易相见,也真是不容易之事。
2002年我应邀参加孔罗荪叔叔的纪念会,又来到北京。发起人是当时现代文学馆的馆长舒乙先生。开会的头一天,绍弥夫妇来到会场看望我们,我诧异地问他怎么会来,他说,小叔叔(李济生)告诉他, 你章伯母已经来了,你得来看看她。就是在会场上一见,没有更多交集。那次纪念会舒乙安排得非常周到,我们还参观了现代文学馆的每个楼层,见到了我捐的父亲的书、物,还留下不少影。
最后一次与绍弥兄见面是在上海的巴金纪念会“讲真话——纪念《随想录》创作完成三十周年图片文献展”的开幕式上。这个会是在上海图书馆的大厅举行的,他作了一个发言。这次相见,我们感到他一下子变老了,走路变迟钝缓慢了。但他仍然笑眯眯的,还向我们展示他新买的相机。那天我因为楼上的展览没仔细看,第二天一早又驱车去了。展馆里空无一人,没过多久,居然绍弥兄也来了,真是不期而遇。他举着自己的新相机,拍了又拍。我看他把布置的巴老和萧珊干妈的房间拍得仔细,就请他回去后发到我的电脑里。回来时,因他要去邮局寄物,和我顺路,我们就一同走。他扶着我的车,顺手把包放在我的车兜里。我们边走边聊。天,忽然飘起丝丝小雨,我们都没有带雨具,好在邮局也到了,我就与他匆匆互道再见赶回家去。那是最后的见面,真没想到竟是永别——在2016年10月的一天。
这几年,身边的亲人朋友在一个个离去,我的眼前,经常跳出他们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哥,绍弥兄,还有孔家大哥,他们总是结伴从北京回来度假,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带来他们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令我这个小女孩充满羡慕。怎么忽然,他们一个个都结伴而去,而且,走得如此仓促……
我怀念那些过往的纯真的岁月,我怀念你,绍弥兄,一闭眼,就能望见你抿着嘴,满是笑意的脸庞!
改定于2022年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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