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山中 | 周华诚
开门见山
常山是座什么山?有人说是三衢山。三衢山是衢州的母亲山,恰巧在常山境内。又有人说是湖山。高山之上有个湖,湖里出大鱼,那座山叫做湖山,也叫常山,县遂以山名——总之,常山是座山是没有错了。在交通不那么发达的年代,人们坐船骑马,千里迢迢来到常山,一定觉得是个大山深处,遥远极了。从前谢灵运游山,“伐木取径……从者数百人”,以致被人疑为山贼。现在去常山,无有什么可以阻碍行程,高速公路和高铁四通八达,常山之为山,其实不那么明显,反倒少了许多趣味。
这是时代的变化——现在山多倒是好事,是独特的山水资源。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总之要有水有山才好。上海没有山,要靠人工造出一座山来,花大力气,也花大价钱。造出来,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坡,作不得山来看。所谓风景,中国画里,大抵是要有山和水构成,万里平畴,一览无余,算不得风景。山高水长,山环水绕,山势起伏,溪流跌宕,这是常山的妙趣所在。常山有什么呢?从前不太好说,不太敢说;现在,大可以自豪地说,有山。人对山还是向往的。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所谓“文章本天成”,人在山边,才成其仙。仙气谁不喜欢呢。所以,常山是可以多去的佳处。
远山影
入常山,要有仙气飘飘,还可以茹素。茹素以澄其气。山里的食物,大多取自山野,一年到头都有洁净的食材可用。从前山家,恪守不时不食的规矩,看起来一成不变,实则乃是乡村山野生活的典范。山中万物,因循四时生长,人呢,到了什么时节吃什么菜,这是传统乡间生活的日常。菜园子里有什么,当下便吃什么,食材极新鲜,也极清鲜,沾着雨露与地气,滋味最是甘美。
春日里的野菜真多,譬如马兰头、荠菜、蕨菜、蘑菇、地衣、笋。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常山的山,各样的竹出各样的笋,从冬笋吃到春笋,吃到栽禾笋,再吃到夏至的鞭笋,从春到夏都不会断档。还有漫山的水竹,长出的黄泥拱小野笋,清鲜无比,绝非凡间之物。小野笋哪里出的为好,自然是高山茶园黄泥里为第一。山家对此最有发言权。小野笋以短肥为佳,也是山家最有发言权。城里人到山间,看到长得又瘦又高的小笋,大呼小叫,拔得不亦乐乎,而对脚边刚出泥不久的矮胖小笋无暇顾及,实乃一叶障目耳。小笋的做法,以刀背拍扁,切段,下汤为佳。春笋可蒸可炒,雪菜炒笋片益佳。春笋最简便的吃法,是用沸水焯一下,切成丝,加入食盐、香油、醋等佐料,凉拌即成,可下粥,可佐饭。清炒笋片、油焖春笋等方式也好。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记载诸多笋的食法,煨三笋、问政笋丝、笋脯、玉兰片等等,皆可一试。笋多了,吃不完时,山家自有妙计,煮熟晒干,一年到头都可以享用。
至于马兰头、荠菜、蕨菜、野芝麻菜等,自与他处无异。又因山中实在常见,并不怎么招人待见。如不嫌麻烦,在雨后拾取地衣一兜,耐心水中漂洗干净,清炒或做汤,都是美味。常山县城中的餐馆,无论大小,多有此菜备用。《药性考》说地衣,“清神解热,痰火能疗”。地衣也叫地耳,我乡人称之“地皮菇”,其一般做法,是用雪菜同炒。
香椿头是山里春天常见的野菜
山家菜园里,四时蔬果不断。春则菜心,夏则蚕豆、苦瓜、丝瓜、黄瓜、冬瓜。夏时蔬果极多,门前种两株丝瓜,一夏都吃不完了。秋,则红薯、板栗、葛根、南瓜、桂花、芋艿。红薯煮粥甚好。南瓜煮粥益佳。我听说有人一年到头,三餐食粥,真是懂得养生之道。冬则白菜、萝卜。
苦瓜素为我所喜。画坛巨擘石涛,自称“苦瓜和尚”,餐餐不离苦瓜,并把苦瓜供奉案头朝拜。其笔墨之中,弥散淡淡的苦瓜之味。我常山乡人,门前屋后多植苦瓜,常用干菜炒之,夏日傍晚就粥食之,有山野清气。冬瓜自不必说,亦是消暑佳品。《菜根谭》:“进德修行,如草里冬瓜。”此话有深意。山上种冬瓜,便要时常去深草之中寻觅,时有惊喜。
常山乡间,做南瓜干为一绝。南瓜切片,晒干,拌辣椒、生粉、豆豉,上笼猛蒸,又晒干。此种小食,是常山民间的零食,又以极辣为正宗。乡人只说是“南瓜干”,颇有点轻描淡写的意思,实则制作的过程极费工夫,极费力气,并非一个“干”字了得。
春去秋来,光阴流转,光阴总是飞速去也,山家是在这样一日一日的劳作与饮食里,感知到时光变幻的。到了秋高之时,一整个常山胡柚飘香,家家采摘金果。胡柚是个好果子,果壳有诸多药用价值。乡人拣皮厚的一部分用清水洗净,切碎,拌入南瓜干中,一道蒸出来,使得南瓜干之中又有了别样的风味。我总感觉,若是要拍一部常山版的《小森林》,秋天最好的镜头,便是跟随主人公做一回南瓜干。晨昏之间,日升日落,伴随着整个制作的过程,大概半个月过去,这便能把山里人家的缓慢与宁静、美味与珍重,一点一点地缓缓叙述出来。这是常山的味道。这也是常山的乡野生活的味道,虽然是已渐行渐远了的。以及,到了冬天,山中落雪,雪将山路渐渐掩藏,天地一白,此时人藏在山中小屋,守着一炉炭火,慢慢地烤一个番薯来吃,以待春天。
作者家窗外的山
这情景,让我想起水上勉的一本书《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书里写到春天吃笋的情景,也写到冬天煮一锅“无名汤”来招待客人,“无名汤”是把不管什么东西都放进去煮。水上勉有一回到杭州来,卓先生带着去白马庙巷看一件什么古老的文物,要穿过人家的屋子。屋子主人不让过,只让他们趴着窗子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情景,上次听说后很是亲切。我还以为水上勉是很早以前的人物。这一本书,也是缓慢的山家的节奏,一直从一月写到十二月,写的都是吃——他从九岁开始,就在寺院里生活,这样的光阴,算是真正的山家了。
还有一本书,《山中四季》,目录很值得记录下来,如:山之雪、山之人、山之春、山之秋、过年、开垦、早春的山花、季节的严酷、不知寂寞的孤独、夏日食事、十二月十五日、积雪难融,等等。薄薄的一本书,也是很喜欢。如有人到常山,找一座山来住下,住它一年两年,也是可以这样写一本薄薄的书的。山中民宿多,友人黑孩的民宿,建平兄的民宿,都可以看花喝酒,写诗抄经。便是只记录山里人家的饮食,从一月到十二月,怎样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怎样的掘笋与吃野菜,怎样的摘丝瓜和晒南瓜干、晒番薯干,又怎样事无巨细地筹备农历新年,也都是有无穷的意蕴藏在后面。至于吃什么,怎么做来吃,只须带一本宋人林洪的《山家清供》,就足矣——倒并非一定要亦步亦趋跟着操作,只要跟随时节,入得山去,便不会空手而归,也怎么样都是可以吃出趣味来。
人在山中
常山这座山,其趣味性的发掘,现今是还不够,大约也是因为,应着时代生活节奏的加快,能守住缓慢生活的人不多了。写到这里,想起白居易在杭州当刺史时,约请韬光禅师入城吃饭,写了一首诗《招韬光禅师》:“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韬光禅师自然是没有去赴宴。白刺史的诗是好诗;藤花、葛粉、红姜、青芥想来自然也是清鲜无比的;只是要去城中赴宴,真是了无意趣。这样的吃饭,自要在山中才算好——若是依着一座常山,就更好。
2022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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