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羽黑 | 一种技艺进步主义的性灵文学观——论刘衍文先生的《雕虫诗话》
一种技艺进步主义的性灵文学观
——论刘衍文先生的《雕虫诗话》
文 / 程羽黑
摘要:《雕虫诗话》是刘衍文先生的诗文品鉴代表作。它是一部以创作为着眼点的评鉴著作,继承并发扬了性灵文学观念,以技艺为讨论的重点,重视作品的技艺完满胜于原创,与近代以来古典文学研究主流迥然有别。书中对具体作品的技法得失的讨论反映了刘先生特别的见解,虽然刘先生的见解仍有讨论的余地,但在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突飞猛进的当下,刘先生这种细密的技艺研究可以还原中国传统诗文的创作机制,用以辅助技术,值得认真研究并发扬光大。
关键词:刘衍文;《雕虫诗话》;技艺 ;性灵
本文发表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5期 #文学研究 栏目
作者简介|PROFILE
• 程羽黑,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专职研究员
目录概览
一 性灵传统和技艺进步主义
二 以作品为中心的技法得失讨论
三 哲理诗的理想境界
结 语
全 文
《雕虫诗话》是上海著名文史学者刘衍文先生民国年间所撰诗话。刘先生谦称“以壮悔故,不甚惜之”“此但志吾少年鸿爪已耳,其所钞前辈师友诗什,亦聊存之以为衰年忆往之资,或可为他日著述时之竹头木屑乎?至所余糟粕,弃之何害!”话虽如此,刘先生对此书其实甚为重视。他说:“余支离一叟,老病颓唐,妄念未除者,惟在此稿理就……如是则此生愿了,残年无负,没吾宁矣。”此言并非泛设,其中别有一番心曲:
少之所见,中年为世论所挟,尽非弃之……后虽尝为“二十三年弃置身”,犹为“左道”所惑而不能自解……以是国初以来所为文,其时犹作敝帚之珍者,实毫不足取……而当时以少作而鄙弃之者,或犹有一二可采者欤?
所谓“世论”“左道”,应指当时的教条,刘先生在2019年的访谈中说:“技巧或艺术性,以前的文艺理论书谈得粗疏、简略,是怕被人扣上‘形式主义’和‘纯技巧主义’的帽子。”可见“所挟”“所惑”,实为时代限制。在刘先生看来,轻视技巧或艺术性的传统源远流长,他在《文学的艺术》后记中写道:
在我国文学和文艺学的发展历史中,好谈技巧的“评点派”,一向就遭人们的冷眼……许多善谈技巧的人也不敢去碰它了,惟恐自己因此被人鄙薄而不得列入学者之林。
“五四”之后,古典文学界又深受“整理国故”运动的影响,将文学作品视为文献材料的“外缘研究”极度发达,谈论创作技巧的“内缘研究”则依旧遭到轻视,诚如刘先生所说,“很多人只会空谈理论,一篇到手,不知好坏”。因此,《雕虫诗话》显得弥足珍贵。它是一部以创作为着眼点的品鉴著作,既有传承又富新意,其中的真知灼见对诗文创作、古典研究皆极有裨益。
一 性灵传统和技艺进步主义
《雕虫诗话》主张“性灵”的文学观念:“古诗文都自创自成,恒具性灵。”在诸家中,刘先生最推重袁枚(简斋)之说:“历来谈性灵者多矣,而惟简斋最为圆通完整。”刘先生是浙江著名学者余绍宋的高弟,余绍宋曾斥袁枚“品格全无,学养又窳,惟用小慧以欺世盗名耳”,刘先生则赞许“简斋生于乾隆盛世,于人重博览考订之际,而偏不崇尚于此;又于头巾之气犹尊之日,胆敢率真直道其诚”,“博览考订”即朴学,“头巾之气”则为理学。清代以朱子学为官学,士人中又盛行考据学,两者皆为袁枚所不喜,在《随园诗话》中多有抨击:
明季以来,宋学太盛,于是近今之士,竞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几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争先焉。不知宋儒凿空,汉儒尤凿空也……善乎杨用修之诗曰:“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有伪文章。”
杨用修笑今之儒者,皆宋儒之应声虫。吾以为孔颖达,真郑康成之应声虫也。
考据家不可与论诗。
《小仓山房诗集》中有一首《遣兴》说得最明白:“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一帆直渡东沂水,文学班中访子游。”“郑、孔”指朴学,“程、朱”指理学,末句可见其心之所向只在文学。那么,主张性灵与排斥理学、朴学有什么关系呢?理学关注的是圣人之道,朴学着眼的是古人经典的原义,两者皆有强烈的崇古倾向,在文学上势必形成今不如古的判断,与性灵文学观“诗有工拙,而无古今”的主张相违,此其一;无论朴学还是理学,都将先圣之道置于个人之上,所谓“理一分殊”,相对地,性灵文学观注重参差不齐的个性,所谓“景是众人同,情乃一人领”,认为独出机杼,方有价值,此其二。
《雕虫诗话》发挥了性灵文学观,与袁枚不同的是,刘先生着重揭出了技艺进步的主线。刘先生认为,《诗经》虽为中国文学源头的经典,“不读《诗经》,不知诗有繁富之源汇”,但“仅诵《诗经》,仍不能写好诗”。那么,为什么《诗经》的作者未曾读诗,却能写好诗呢?那是因为古今有异,“时不同也……艺之渐趋于巧,亦必然之势也”。刘先生此处的主张与前引“诗无古今”不同,补充了袁枚未及深论的文学技艺发展的一面,他在《古典文学鉴赏论》中对“诗无古今”有详细的辨析:
读古人之诗,有工有拙;今人之诗,也有工有拙,从而反对复古主义的崇古尚古,确是持平之论。但进一步说诗无今古,就未免又说得太过分了……正确的看法,应该是诗——任何文学创作都一样——有今古,亦有工拙;今古是它的时代性,工拙是它的艺术性;时代性是一定时代中生活和思想、继承和革新所形成的共同的属于同一时代的文学风格,艺术性则指文学作品在美的创造中的造诣……无视今古之变,不加区别固然不对,拘执今古也同样错误,笼统地厚古薄今,或一味地厚今薄古,而昧于今古之各有工拙,那都是片面的、不实事求是的态度。
“继承和革新”便包括“艺之渐趋于巧”。总的来说,刘先生主张文学后胜于前,重视作品的完满而非原创性。因此,他对诗文常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评价,如说:“世多崇杜陵诗史,以《三吏》、《三别》为宗尚,实不过乃简陋之速写。”以为杜甫的叙事诗仍属草创。“通常之论赋者,皆以汉赋为上,律赋为下,亦贵远贱近之思使然也”,认为律赋“实乃格律最完整、最严密、最规范、最有变化,要求也最严格之赋也”。其中最有意味的是对清诗的推崇:
后之言诗者,或宗唐,或宗宋,而不读清诗,或于清诗不甚了了者,纵能作诗,亦作不好诗。诗至清,诗之多样化始齐全,诗之艺术性始高妙,诗词曲之界限始清晰,而诗之立论亦齐头并进,各有专门之特色可观……清诗实为旧诗现代化之完成……故欲作旧体诗,须知清诗之构思、布局、措辞、用语,尤当密察试帖之各种严谨、苛细等法则,否则瑕疵立见,但可欺人,不值识者一哂耳。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诗中,刘先生也抑前期而扬中叶,对乾嘉诗人尤有会心。
刘先生注重技艺进步的立场,迥异于近世的主流观念。王国维提出: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以上论述影响了百年来的古典文学研究。这种观念重视原创,而忽略了技艺的后出转精,甚至反对技艺的发展。此处恰有一例,可见两者的差异。刘先生于清代前期诗人最推重吴伟业(梅村),认为文人叙事诗“迨吴伟业出,始一空前古”,这一观点与王国维相反。《人间词话》:“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可。白、吴优劣即于此见。”王国维以是否多“隶事”评判白居易与吴伟业的优劣,可说是一种“反技术”的立场。对此,刘先生与《海宁王国维传》的作者宋慈抱(墨庵)有过争论。刘先生在引用王国维的白吴优劣论后说:“论诗岂可如是一途而取乎?静安先生有《颐和园词》,佳作也,岂不隶事乎?设无小序或加小注,后人读之能明之乎?”举王国维自写歌行也多隶事之例,证明王说之不当。宋慈抱则认为,“《长恨歌》系以散文笔法为之,梅村歌行,若《圆圆曲》,则以近体诗法写七言古者。诗体为易,散体为难,故《长恨歌》更可贵”。此说隐含了诗体古高今低的价值判断,刘先生觉察此意,反驳说:
古体之演进为近体,乃诗史上一大进展也。后之为诗者,惟五古尚守旧保存用散体笔法,七古则非用近体律调,不足以超越时空,变化流转。即以《圆圆曲》论,铿锵声调,诵之足以荡气回肠,胜于《长恨歌》之时有哑语耳。
刘先生之说未必恰当,因为七古也有“古不可涉律”的一脉,蔚为大观,甚至七古的“三平调”等区别于“近体律调”的规定也是直到清代才完全定型——我们或可将此视为古体的“艺之渐趋于巧”——但这段评论具体而微地体现了刘先生以技术成熟为优的观念。当然,刘先生对技术也不是一味赞许,如他在与哲嗣刘永翔先生合撰的《袁枚〈续诗品〉详注》中批评“代字”:“窃谓代字之施,用之于骈、律之对仗、协韵可也,然亦不得已而为之。趋而成风,赖以成雅,皆未足为训。”倒是与王国维“词最忌用替代字……盖语妙则不必代,意足则不暇代”的观点桴鼓相应了。
那么,性灵文学观主张自出机杼,刘先生则重技艺完美而不重原创性,是否矛盾?其实这两者属于不同层面。技艺是表达性灵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技艺越发达,性灵的表达越圆满。进一步说,所谓“原创”,只是开创了新的写法;“独出机杼”的重点不在写法,而在作品内容的新意,如刘先生以为,文人长篇叙事诗“迨白香山《长恨歌》作,始叙事多于抒情”,但“以《长恨歌》用语而言,亦多疵类”,在技术上,还存在凑韵、冗文、骈拇枝指、照应未周等缺陷。《圆圆曲》虽然沿袭了《长恨歌》的叙事诗传统,其性灵却是独到的,且在技术上更精粹,那么就是一篇更优秀的作品。
二 以作品为中心的技法得失讨论
《雕虫诗话》注重技艺,很少笼统评价诗人水平,而以分析具体作品为主。刘先生曾批评“名作崇拜”:“凡属名篇,不辨淄渑,只会一味叫好,不能作瑕瑜之辨。”《雕虫诗话》对名篇的得失多有独到之见。前举杜甫《三吏》《三别》之评即为显例。全书最见功力的是他对黄景仁的名作《绮怀》的辨析。刘先生对黄景仁的艳诗评价甚高,以为“用典神妙,皆能出蓝入化,超越前修”,《绮怀》共十六首,延续了李商隐《无题》诸作迷离惝恍的风格,刘先生没有全加诠释,仅取“效李义山或引改他诗得失较为显著者”深入评点,解黄而兼及解李。笔者不揣浅陋,拟评价刘先生得失评价的“得失”。
刘先生首先举了李商隐《无题》四首之一:“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此诗为名作,但在刘先生看来却有瑕疵,尾联“用汉武求仙典故……感情充沛,气魄浩大,但未免略形笨拙,无有匠心”。此评确为的论。其实此联还有一失:与颔联“梦为远别啼难唤”重复了,不但重字——两“远”,而且重意——虽有一梦一醒之别,但室迩人远之感则并无不同。不过,这一率笔却也与颔联“书被催成墨未浓”的惶急相映成趣,未必不是李商隐有意为之。
刘先生以为,舒位(铁云)《次韵郑五伊甫上舍见示金昌感旧之作》四首之二的尾联“人间已恨蓬山远,不是蓬山更杳茫”“一经转折,以退为进,较义山灵活变化多矣”,其实此联只是造语较《无题》尾联更为圆成,句意则无甚差别,都是“翻进一层”的写法。刘先生进一步说,舒联虽妙,“但尚不及《绮怀》之七为高妙”。黄景仁的尾联是:“何须更说蓬莱远,一角屏山便不逢!”此处的“屏山”指屏风。刘先生分析此联佳处,“先推开一边,退缩一隅,又立即出其不意,反弹回戈,故尤见劲足而力强”。诚如所言,与李、舒之联一味的“张”不同,黄氏此联多了一层转折,上句“张”而下句“放”,虚写一笔“蓬山之远”,倏尔便回到“屏风之近”,如弓弦般反弹,令人印象深刻。
接着,刘先生举了李商隐《无题》四首之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此诗颔联素称难解,主要是“金蟾”“玉虎”的意象所指不明,刘先生在归纳诸家说后,对此联深致不满:“夫诗固无达诂,而语成哑谜,终失比兴之旨。解诗自不宜如此,作诗尤不当如此也。此一联实为义山败笔,不容讳言也。”即便如此,刘先生仍试图解通此联:
盖首联是写伊人文轩下降迹象,次联遂状其心境起伏之绪:欲如金蟾嚼锁,闭关而不闻,而气息已入而难于屏退,正如玉虎牵丝,上下回环牵动,即俗谚所谓“心上如十五个吊桶在七上八下”也。
此解似嫌保守,因为颈联已写“留枕”,颔联如果尚在犹豫,中间跨度过大。其实,钱锺书解此联最顺:
“金蟾”句当与义山《和友人戏赠》第一首:“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又《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锁香金屈戌”合观,盖谓防闲虽严,而消息终通,愿欲或遂,无需忧蟾之锁门或炉(参观陆友仁《砚北杂志》卷上)、畏虎之镇井也。”
“金蟾”和“玉虎”都意味着阻碍,但防不住微细的“香”与“丝”穿过,刻画情欲极妙。钟来茵认为“金蟾啮锁”和“玉虎牵丝”是男女欢好的符号,此说亦可通。总之,李商隐《无题》诗的特点是朦胧多义,刘先生论诗偏重清晰,有时不免“意过其通”。
刘先生对“用其语而成诗”的黄景仁《绮怀》之三“旋旋长廊绣石苔,颤提鱼钥记潜来。阑前罽藉乌龙卧,井畔丝牵玉虎回。端正容成犹敛照,消沉意可渐凝灰。来从花底春寒峭,可借梨云半枕偎”赞许有加,“本隐以之显,别有一番情趣矣”,“诗能以少许语刻划细节,用义山‘玉虎牵丝’语,不唯有出蓝之妙,且变而易晓,诚所谓‘工夫深处却平夷’也”。他认为:
首二两联,宜倒装解之。乌龙,狗也。典虽出于《搜神后记》,实与张然赖之噬杀与其少妾通奸之家奴无涉。其意盖谓预先安顿乌龙安卧,“母使尨也吠”以惊动前后,又做好家务,汲好井水,于夜间颤携钥匙而来。
按照刘先生的理解,诗前两联倒装,颔联之事发生在首联之前,作者先安顿好狗和家务,提钥前来私会。如此解法似过于迂曲,试问有何必要将私会出发前的闲笔倒装置于颔联?其实,此处的关键是“乌龙”之典。刘先生指出“乌龙”与《搜神后记》的原典无关,只是狗的代称,这是正确的;但他忽略了“乌龙”还有一个“新典”——李商隐《题二首后重有戏赠任秀才》:
一丈红蔷拥翠筠,罗窗不识绕街尘。峡中寻觅长逢雨,月里依稀更有人。虚为错刀留远客,枉缘书札损文鳞。遥知小阁还斜照,羡杀乌龙卧锦茵。
“乌龙卧锦茵”正是“罽藉乌龙卧”,给狗卧的垫褥(锦茵、罽)这一要素是《搜神后记》的原典里没有的,可见黄诗必用李诗之典,何况如前所述,与此句对仗的“井畔丝牵玉虎回”也是用李商隐《无题》之典,以李典对李典,可谓铢两悉称。李诗中乌龙所卧的小阁是女子的闺房,那么黄诗颔联所写也必是女方的住所,而非作者的家,首二联并无倒装,只是写去找女子私会。此处还有一条“内证”——《绮怀》之八:“偷移鹦母情先觉,稳睡猧儿事未知。”“猧儿”也是闺房之狗,一“睡”一“卧”,不管是实事还是用典,构思未免重复。
总的来看,刘先生读诗极细,关键处一字不肯放过。相较而言,评价古体不如近体精当,有时似嫌过苛,如指摘《长恨歌》: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金步摇”三字为拼凑用韵而成句,与下句显然不相承接,若云系省略“戴上”或“卸下”所致,实亦无此种句式也。又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单用“花钿”,喻意已明,何须罗列纷陈,若欲更求有代表性者,则香袜、锦袍,又何扩而不道,再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前两句双起,而单接秋草、落叶,一则骈姆枝指,二则照应未周也。
“金步摇”确是趁韵,但毫不牵强,诗歌的场景转换也无需交代衔接的动作,所以第一条难以成立;“翠翘金雀玉搔头”其实是与“花钿”并列的,按散文笔法可写成“花钿、翠翘、金雀、玉搔头委地无人收”,刘先生认为单用“花钿”喻意已明,似乎未考虑到歌行篇幅较长,需要敷陈,至于为什么不道及“香袜、锦袍”,恐怕是因为这两者都是贴身之物,不如用头饰表现含蓄,所以第二条也难称恰当;“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只是描写时序推迁的过场语,“西宫南苑”以下才转入真正的场景,所以第三条似乎也未“道著”。刘先生以近体的绳墨要求歌行,未免“诗律伤严近寡恩”。
三 哲理诗的理想境界
刘先生的视野并未局限在字句结构等细节上。《雕虫诗话》也讨论了宏观的问题,其中最有新意的是对“哲理诗”的辨析。
刘先生将“哲理诗”分为六种:第一种是“概括旧有哲理之语以成韵语者”,这类诗“搬弄哲学术语,纵属至理名言,亦淡乎寡味,岂得言诗?”在《文学的艺术》一书中说得更直接:“这只是押韵的哲学讲义,而非哲理诗。”其实,这样的作品固然谈不上“诗”,所谓“哲理”也是腐论,如刘先生所举邵雍《安乐窝中自贻》:“物如善得终为美,事到巧图安有公。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灾殃秋叶霜前坠,富贵春华雨后红。造化分明人莫会,花荣消得几何功?”不过是说明哲保身之理。这类诗相当于德语的“教诲诗”(Lehrgedichte),还谈不上哲理。
第二种是“取用旧有哲理或故实以抒发成诗者”,这类诗颇富文采,但道理寻常,刘先生举了两诗一词为例,苏轼《和刘道原咏史》:“仲尼忧世接舆狂,臧谷虽殊竟两亡。吴客漫陈《豪士赋》,桓侯初笑越人方。名高不朽终安用,日饮无何计亦良(按:原文作“长”,应作“良”)。独掩陈编吊兴废,窗前山雨夜浪浪。”陆游《初春遣兴》云:“大隐悠悠未弃官,俸钱虽薄却心安。人方得意矜蜗角,天岂使予为鼠肝。佳日剧棋忘旅恨,短衣驰射压儒酸(按:原文作“在”,应作“压”)。小桃杨柳争时节,载酒江头罄一欢。”辛弃疾《鹧鸪天·博山寺作》词云:“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此处例证似不甚切,陆游和辛弃疾的作品都不能算“哲理诗”。陆游诗的主题是“遣兴”,说明身在官场而无意进取的志向;同理,辛弃疾词的主题也不是“说理”,而是“言志”。苏轼的诗是和刘恕(道原)“咏史”诗的,刘恕原诗不传,所以苏诗之确意也不易把握,不知“吴客”“桓侯”之典是否意有所指,但总的来看,苏诗讲的是人力难以回天之理,用典精警,对仗巧妙,的确是一首不错的哲理诗。
第三种是“宗尚旧有哲理而以新喻参证成诗者”,这类诗表现的哲理是旧的,但譬喻是新的。刘先生所举最典型者为朱熹的名作《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乃《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妙解,且较《易》语更明澈醒豁,包孕亦广,故千古流传,洵可取也。”其实,此诗更可与唐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说相参,妙在不说破“心”,若即若离,诚为“哲理诗”的上品。
第四种是“赏诗者会心独远以情志之抒为哲理之发者”,这一分类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与前三种不同。读者认为这类诗寓理于情志之中,而作者未必然,刘先生所举最著名者为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认为此诗“能物与神会,鉴诸魏晋玄风,彼此原有默会之所在”。持此诗与前举朱熹《观书有感》比较,朱诗用了譬喻,终嫌隔了一层,此诗则由实境生发,真切而含蓄。钱锺书有一段评论最能揭示这类诗的精髓:
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因物显。赋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举例以概也。或则目击道存,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即写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
刘先生所举第三种诗只是“取譬于近”,物与理仍分为本体和喻体两截,这类诗的佳作则由物显理,浑然一体,较前者更为高妙。
第五种是“诘难旧有哲理或故实而拓展成诗者”,这类诗是对旧有哲理的反驳。刘先生在此举了清代彭绍升的《儒林公案拈题》组诗,但彭诗以禅宗话头诘难儒家语录,所谓“诗”其实是他撰写的“儒门公案”的“颂语”,如:“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或问如何是一?知归子曰:百杂碎。”“颂语”是:“此是尼山选佛场,声传空谷绝思量。江南三月春如海,莫向花枝话短长!”“百杂碎”来自《景德传灯录》:
庞居士闻之,欲验师实,特去相访。才相见,士便问:“人向大梅,未审梅子熟也未?”师曰:“熟也。你向甚么处下口?”士曰:“百杂碎。”
可见仍是旧理,只不过把禅宗的“灵山”换成儒家的“尼山”,不脱第二种“取用旧有哲理或故实以抒发成诗者”的范围。且此类诗一味在理上计较,难免堕入理障,恐非高境。
第六种是“作诗者参透世情物态道出之人生真谛者”,刘先生认为:
窃以为此乃哲理诗之最难得者。前述五种哲理诗,虽有据理立说者,初不免终欲傍人门户也。而此类哲理诗,则一无依傍,全以造化为契机。虽胸中亦时有各种教义充塞其中,而落笔时则已全然一扫而空,诚所谓有理如无、无理却有。不为大言空言,却极通情达理。
但刘先生所举袁枚诗之例,如“有寄心常静,无求味最长。儿童擒柳絮,不得也何妨”“不谋固不可,太谋亦徒忧。适可而止耳,如水行轻舟”“雪里岂无含翠草,春深原有未开花”“世无天女休贪色,心有如来便不空”“白日不到处,青春还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设喻虽妙,仍是旧理,可归入第三种“宗尚旧有哲理而以新喻参证成诗者”。其实,所谓“有理如无、无理却有”,也是一种“会心独远”,不必专立一格,而可与第四种“赏诗者会心独远以情志之抒为哲理之发者”合并。
中国古典“哲理诗”大多是人生格言和修道体悟,很少有抽象思辨的“思想抒情诗”(Gedankenlyrik)。刘先生认为,写“哲理诗”最重要的仍是“性灵”:“感触一深,性灵独至,虽解哲理诗之内涵未当,而发抒之哲理则能以俗谛通真谛,于人心有戚戚焉。”这不仅是“哲理诗”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诗歌的理想境界,诚如钱锺书所说:
试以洞山《五位颂》言之:诗中写景而不寓理,乃背理就事之“正中偏”也;言理而无趣,乃舍事入理之“偏中正”也;理趣则“兼中到”也。
光有景与理,只能算偏格,而理趣兼到之境,必须由性灵触发,这就是刘先生《雕虫诗话》的主张。
结 语
如上所述,《雕虫诗话》秉持一种以技艺为中心的性灵文学观。与近代以来的古典文学研究主流不同,这种观念主要以辅助创作为目的对作品进行评鉴。换言之,古典诗文在刘先生眼里并不仅是文献材料,也是“活”的文学作品,从中可提炼出有助于当下的创作经验。刘先生对作品的分析总体来说是“还原主义”(Reductionism)的,将诗文分解为不同技艺进行讨论。他对八股文、试帖诗等长期以来被视为窒塞性灵的纯技术文体评价很高,并有详细的分析,我们或许可以说,刘先生赓续的是一个比近世古典文学研究更悠久的传统。在技术高度发展尤其是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突飞猛进的当下,AI创作诗文已成现实,如何精确地还原中国传统诗文的创作机制,确实需要更多《雕虫诗话》这样的技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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