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木一春秋（三）山西五台县南禅寺
《一木一春秋》更新到第三篇，五台县的南禅寺大殿
三、山西五台县南禅寺大殿
地址：五台县李家庄村
先民用木头造房子的历史很长很长，但留存不易，现在保存下来的早期木结构建筑并不多，最早的是山西五台县的南禅寺大殿，建于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年）。
南禅寺位于山西五台县西南二十余公里的李家庄村，虽然离五台山不远，但不在五台山的核心区域，属于台外寺庙。庙在村边黄土岗上，一进院，正殿最古，其余配殿、山门等都是明清补建。
2010年夏天一个雨后的下午，第一次来到南禅寺，那时这里还无法显示在导航上，一路不断打听，大部分路程运煤的大卡车呼啸相伴，侧过头看看窗外明明是乡村，再看看路上犹如闹市，这种状况直到拐上一条小路才改变，上了一个小土坡，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出现在眼前，再配上雨后清新的空气和冲洗出翠绿色的叶子，恍若一头闯进天宫楼阁，不由得心中暗想古人真会选地方，黄土高坡一样的地貌也能找到世外桃源般的居所。
【南禅寺大殿】
南禅寺大殿面阔三间，进深四椽，四椽檐栿通搭前后，没有内柱，不施普拍方，也没有补间铺作，柱头铺作五铺作双抄，通过令栱托橑风槫，批竹耍头，前后檐柱头铺作第一跳里外转都是华栱，外转第二跳华栱是四椽栿梁头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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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寺柱头铺作】
南禅寺大殿的梁栱结构与前面讲到的正定开元寺钟楼和芮城广仁王庙正殿相似度很高，都是第一跳里外转均为华栱，梁头伸出做为第二跳华栱，也有不同，前面两座跳头上都没有使用令栱，通过短替木托橑风槫，而南禅寺用了令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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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禅寺大殿西缝平梁的下面，也就是第二层梁的下皮，留下有墨书题记“因旧名旹大唐建中三年岁次壬戌月居戊申丙寅朔庚午日癸未时重修殿法显等谨志”，字迹至今仍可辨认，南禅寺大殿是现存八座唐代木结构建筑中唯一一座年号写在建筑本体上的。
【南禅寺大殿年号题记所在位置】
在西缝大梁的东面上还钉有一块木牌，字迹已模糊，根据1954年发现南禅寺时的调查资料可知，那时还有少量文字可识读，正好有年号部分“至正三年”（1343年），这个元代年号应是某次维修时留下的。
大殿面阔和进深尺寸差不多，平面基本是方形，梁架与芮城广仁王庙差不多，四椽栿上以驼峰托平梁，两侧用托脚，平梁之上就不一样了，只用了叉手和捧节令栱托脊槫，叉手间没有了蜀柱，这种不用蜀柱的结构称为人字叉手。然而南禅寺原来并不是这样的，这里的人字叉手有故事。
【南禅寺大殿梁架结构】
南禅寺发现于五十年代，发现之初叉手间是有蜀柱的，七十年代维修时认为叉手间的蜀柱等一组构件是后代添配上去的，再加上那时喜欢恢复历史原貌，就把当中的蜀柱等去掉了。
【五十年代发现南禅寺时的照片】
【发现南禅寺时的测绘图，可见蜀柱还在】
【南禅寺维修前老照片，可见叉手间有蜀柱，照片引自《柴泽俊古建筑文集》】
为什么会认为唐代建筑叉手间没有蜀柱呢？因为在此之前发现的同在五台县的佛光寺东大殿在这一位置就没用蜀柱，敦煌壁画中有多处可以见到建筑剖面的，也没用蜀柱，但随着新发现不断增多，用蜀柱的实例也能找到许多，比如前面的广仁王庙正殿就有蜀柱，如果说广仁王庙也有后代添加嫌疑的话，那砖石仿木建筑是无法修改的，在一些汉代出土的陶楼上就能看到画出来的蜀柱，洛阳出土的北魏孝昌三年（527年）宁懋石室也明确刻画出了叉手间的蜀柱，这座石室民国年间卖到了国外，现存美国波斯顿美术馆。
幅员辽阔的大国，即便是同一时期也不会只有一种作法。
【国博收藏的汉代陶楼画出的蜀柱】
【宁懋石室蜀柱（网络图片）】
这次维修中改变的不仅是叉手，维修前大殿出檐很短，那时判断是后代锯短了，维修时加长；出檐加长之后原来的大角梁就短了，也换掉；恢复出檐和台明之后两则后代盖的两座小配殿碍事，也拆掉了，原来南禅寺院内东西各有两座配殿，现在只有一座了；四椽栿上有两条缴背，原来的分成三四段，起不到加强主梁的作用，认为不符合科学道理，换成了整根的，这两条缴背还延伸出去做前后檐的耍头，所以现在耍头也是新的；刚发现时大殿的瓦作鸱吻较小，还有个小脊刹，那时认为与唐代身份不符，也重新换了新的瓦作并仿制了两个大鸱尾。
【五十年代南禅寺的出檐】
【修缮后的出檐】
有没有发现南禅寺现在的屋顶及鸱尾与正定开元寺钟楼几乎一模一样？这两处都是恢复历史原貌思想盛行时的产物。
然而唐代并非只有鸱尾，也有鸱吻，但成书于五代的《旧唐书》明确记载了鸱吻的名称，书中说唐玄宗开元十四年“六月戊午，大风，拔木发屋，毁端门鸱吻，都城门等及寺观鸱吻落者殆半”，2017年首都博物馆《近二十年考古成果展》展出了一件唐玄宗泰陵出土的鸱吻，与史书相合，再次说明唐代建筑丰富多彩，不会只有单一样式。
【南禅寺大殿仿唐鸱尾】
【首博展出的唐泰陵鸱吻】
我始终对恢复历史原貌思想无法很好地理解，这几项改变真的有必要吗？
木结构建筑怕水怕潮，维修周期最多不过几十年，一座能留存到今年的古建筑必然要经过许许多多次维修，有些维修会留下当代的痕迹，这是古建筑的材料特征所致，也是中国传统建筑的特点，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必要在细节上也去追求它的时代特征，也追求不来，实物这么少，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它原来的样子，恢复历史原貌所恢复上去的实际上是崭新的构件和想象中的结构，不如保持它的现状，多留些信息给后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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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加长出檐，大角梁就不必更换，或许还是唐代原物；如果不恢复台明，两座小配殿就不必拆掉，后代建造的也是一座寺庙的历史沿革；还有缴背，通檐的缴背实际上相当于增加了一道栿，可以增加梁的承重，但南禅寺这道是分成三、四段的，显然受不了什么力了，但我们也不必替老祖宗的智慧操心，不完美也是建筑发展史的一部分。
大殿所用檐柱多为圆形，在西北角处保留下来三根方柱，这也是现存唐代木结构建筑中仅存的方柱，还记得前面提到过的正定开元寺钟楼和庆阳北石窟寺32窟的方柱吗？都是建造于武则天如遇年间，比南禅寺大殿早了九十年，南禅寺方柱的风化程度比其他圆柱要严重得多，再结合题记中的“重修殿”，或许建中三年是一次大的改造，扩建了原有殿宇并继续使用了部分材料。
【南禅寺西北角的方柱】
去过南禅寺的朋友可能会注意到大殿前檐四根檐柱中有三根留有榫卯的痕迹，类似现象还出现在五台县延庆寺正殿的前檐柱上，四根柱子上全部都有榫卯安装孔，河北高碑店开善寺大殿也有同样的现象，六根前檐柱上都有安装孔的痕迹，这些大殿前面过去安装过什么？
【南禅寺大殿柱头安装孔痕迹】
【五台延庆寺大殿柱头安装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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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碑店开善寺大殿的柱头安装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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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但一直未能找到实物参照，前段时间去日本，奈良的元兴寺极乐坊本堂前面接出一个抱厦，连接构件后尾插入前檐柱，由此可知南禅寺等殿宇在某个时代前面也曾接出过类似的抱厦。
【奈良元兴寺极乐坊本堂前面的抱厦】
【链接构件后尾入柱】
南禅寺大殿东南角的柱子上没有留下榫卯开口的痕迹，推测这根柱子后代可能更换过，再去现场的时候留意观察下柱子风化程度的不同。
殿内砌有很大的佛坛，从佛坛的装饰图案看应为唐代原物，坛上泥塑造像17尊，主尊为华严三圣：释迦摩尼佛和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另有迦叶、阿南两弟子及胁侍菩萨、供养菩萨、天王等，这些造像布局及衣饰保持了唐代风格，但我们今天所见的色彩及脸庞是后代多次重妆的结果。
【殿内彩塑】
古人修庙喜欢焕然一新，不仅彩画殿宇还要重妆塑像，以此表达对神仙的敬意，寺内有一块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南禅寺重修圆觉庙碑记》，那时唐代大殿被称为圆觉庙，碑文中记载这次维修“因旧像而补塑金身”，可知是在原有造像基础上加以重修。
【清乾隆二十九年《南禅寺重修圆觉庙碑记》】
庙内另一块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补修南禅寺碑记》记录了五十多年后的又一次修缮，“庙宇神像焕然一新”。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补修南禅寺碑记》】
南禅寺这组造像色彩古朴且较淡，不似清末引进的西洋化学颜料那么鲜艳，我们现在看到的妆容及色彩应该是嘉庆二十五年修缮后留下的。
一座偏远乡村的小庙，周围民众不断修修补补，房子及造像流传一千多年，不免对村民产生敬意，然而到了1999年，彩塑却遭到最大一次厄运，盗贼潜入寺院，拘禁管理员，搬走了两尊供养菩萨及为文殊菩萨牵狮子的狮奴，并且凿开释迦摩尼佛的胸口偷盗里面的装藏。
佛祖前的两个莲花座上原是两尊供养菩萨，现在已经空了，狮奴也只剩下脚下固定的木桩，释迦牟尼佛胸口有一大块颜色不一样的地方，那是修补盗洞留下的。
【莲座上的供养菩萨已被盗】
【狮奴被盗后只剩下佛坛上的木桩】
【释迦摩尼佛胸口修补的痕迹】
【南禅寺彩塑被盗前的照片】
【被盗的供养菩萨，五十年代旧影】
此案至今未破，盗窃也没有停止，2012年原存放于大殿内的一座北朝风格的小石塔再次被盗，至今也没能追回。
【南禅寺小石塔被盗前的照片】
现在的南禅寺大殿内装上了铁栅栏，游人只能隔着笼子与佛祖相望，笼子外空间狭小，西侧的天王和胁侍菩萨怎么看也是两手牵在一起，网友戏称为“牵手观音”。
【“牵手观音”】
“南禅”二字的由来未见记载，亦或禅宗分南北，南禅寺虽在北方却尊崇“南宗”之意，但我觉得寺名更像是因方位而得，寺内有一块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古刹新建净业绘轴十王设会立碑记》石碑，在落款部分有“北禅寺”的多位僧众，打听周围老乡，过去北边数里确曾有座北禅寺，南禅与北禅是乡民对南北两座庙宇的习惯称呼的可能性更大。
【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古刹新建净业绘轴十王设会立碑记》石碑】
【碑中北禅寺的名称】
比如上一篇的芮城广仁王庙，如果没有唐碑留下来，老乡对他的称呼是五龙庙，并以这个名字进入山西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在进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变更为正式名称广仁王庙，即便现在来到广仁王庙所在村子，知道广仁王庙的不多，打听五龙庙尽人皆知。
如果搜索南禅寺的信息，出现最多的是无锡的南禅寺，在无锡南禅寺北边几百米的地方还有座北禅寺，解放后被拆掉，但北禅寺巷等地名还留了下来。在青海的西宁，也有一对南禅寺和北禅寺，南北相距约三公里。
南禅寺幸存下来的两座配殿也值得说一说，西配殿是明代风格，檐下使用了枓栱，但这些枓栱仅起到装饰作用，橑风槫并未伸出，而是和柱子在同一个平面，东配殿是清代风格，檐下已经不用枓栱了，两座小配殿正好是明清枓栱的演化史，明代功能退化尚存其形，到清代干脆不用了。
【西配殿】
【西配殿枓栱】
【东配殿】
南禅寺建于唐德宗李适执政时期，李适可能是唯一一位进凌烟阁功臣榜的皇帝，为什么皇帝也会进功臣榜？再讲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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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烟阁是唐代皇宫内的一座楼阁，唐贞观十年（643）年唐太宗李世民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的画像置于阁内，以示缅怀和表彰，此后又有多位皇帝将功臣画像阁内，将近三百年的大唐，进入凌烟阁的功臣总计只有百位左右，在那时可是无上荣光。
到了唐玄宗李隆基执政时期爆发安史之乱，叛军势如破竹，李隆基不得已逃往四川，封其子李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讨伐叛军，途中发生马嵬坡事件，得掌大权的李亨北上灵武继皇帝位就是唐肃宗，肃宗封自己的儿子李豫为兵马大元帅，继续与叛军作战，不久肃宗病故李豫继位为唐代宗，代宗又封自己的儿子李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继续平叛，父子四代，终于在李适担任元帅的第二年平定了安史之乱。
历时近八年的战争结束，民间一片欢腾，杜甫的诗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表达了这种心情：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今天读来仍能感受到诗人的喜悦之情。
为表彰功臣，代宗李豫重开凌烟阁，描画功臣图像，做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李适也在其中。安史之乱平定后十六年，李适继位为唐德宗。
长年的战乱使河北河南遭受巨大损失，而山西相对平静，安史之乱后河北等地多为投降的安史旧部割据，或他们之间或与朝廷战事不断，山西此时已休养生息多年，安史之乱结束19年后，晋北的偏远乡村已经可以建造起南禅寺这样的大殿。
此时晋北属河东节度使管辖，这一时期的强盛还能从河东节度使马燧的功绩中看出来，就在建造南禅寺的前一年，马燧奉诏讨伐魏博节度使田悦取得大胜，不久又南下收复晋南地区，因征战之功显赫，马燧也得以画像凌烟阁。
南禅寺建立七十余年后，在北边不足百里的雁门关下一代枭雄李克用诞生，或许是长期未遭战事侵扰，晋北积蓄的力量为李克用称霸一方打下基础，后来李克用担任河东节度使，他的儿子李存勖终于入主中原，成为后唐之主。
从南禅寺向北，沿着乡间小路行驶四十公里，可到代县七里铺村李克用长眠的建极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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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县李克用建极陵】
到了近代，这里仍然英雄辈出，南禅寺西南不远处有阎锡山、徐向前、薄一波的故居。
南禅寺来过多次，周围环境很好，却没有吃饭和住宿的地方，解决食宿问题要去五台县城，每次来到五台县，必点的一道菜是豆腐丸子，是把豆腐捣碎用油炸制的，如网球般大小，可以干炸也可以炖，极好的素食美味。
地处佛教圣地五台山外围，南禅寺周边留下的早期建筑还有不少，向北七公里五台县东善文村有金代建筑延庆寺；西南方向十五公里定襄县北社西村有建于金代的洪福寺，东北二十多公里的县城内有元代建筑广济寺，当然最著名的还是在南禅寺东北五十公里处的佛光寺
我们都知道佛光寺东大殿为唐代建筑是梁思成先生在1937年发现的，虽然佛光寺和南禅寺同在五台县，但梁先生并未到过南禅寺，发现南禅寺是五十年代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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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南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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