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厘子:母亲给我们的伤痕｜深度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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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 2016-05-05 车厘子 中国好书

文｜车厘子

又到母亲节了，好多商家、大V营销号都要掀起一股感恩母爱、歌颂母亲的狂潮了。可今天我不想感恩，作为一个女儿，同时作为一名母亲，我想警示所有已身为人母和即将成为母亲的人：在你给予孩子爱的时候，请一定警惕自己也许会带给他伤害。

壹

四岁的儿子有一个非常要好的玩伴，比他小两个星期，是个小小萌妹子。小区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祖辈们带，同为自己带孩子的妈妈，我们两位母亲自然而然有了很多共同话题，而话题一般都围绕孩子展开。

两个孩子一起叠纸飞机。儿子初学还不熟练，蹲在地上笨拙地翻叠纸张。萌妹子站在他对面，用小手指着儿子，连环炮似的大声喊叫：“说你不会叠你就不会叠，你还叠！你看你会吗？叠坏了吧！叫你不要叠，你非要叠！你知不知道你不会叠！”

儿子极力申辩：“我会叠。”

哪想萌妹子更来劲了，双手叉腰，声调又高了一个八度：“说了你也不听！听了你还做！叫你不要叠你还叠！你会吗？你做得好吗？做不好为什么还要做！你有这个能力吗？……”

场面激烈壮观，萌妹子妈妈一边看一边笑着将场面用手机录下。我实在心疼儿子，跑去给儿子打气：“你行的！妈妈相信你做得到！”

儿子最终在萌妹子迫击炮似的轰炸和我的鼓励中，叠出一个歪歪扭扭不成形的纸飞机。萌妹子又指着飞机大笑：“好丑！你叠的飞机是歪的！哈哈哈！妈妈妈妈，他的飞机是歪的！哈哈哈！”

我亲亲儿子的小脸，说：“妈妈觉得很好看！这是一架独一无二的纸飞机，即便是歪的也能飞起来！”然后呵一口气，将飞机往空中掷去。虽然很快就坠落，但到底还是飞了起来。

儿子蹦蹦跳跳拾起落地的纸飞机，来到我身边，举起飞机对萌妹子说：“看！我的飞机可以飞！”

萌妹子这才收起高音，跟儿子愉快地玩耍起来。萌妹子妈妈这是才收起手机，笑嘻嘻地跟我说，她女儿刚才那副样子整个就是她平时吼女儿的样子。声音、手势、语气、语调，包括说话内容，简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她觉得这样的萌妹子好可爱，好好玩。我却深表忧虑。

从刚才的一幕，完全可以想象到萌妹子受到妈妈打压时是如何一副惨状。如果不是印象过于深刻，也不至于原样照搬投射到她的玩伴身上。

幼儿园老师跟我多次反映，儿子在萌妹子请假不上学的时候，会显得格外的活跃。一旦萌妹子上学，儿子就遭受打击。不论他自告奋勇要做个什么事，萌妹子总是跳出来大叫：“你不会！你做不到！”

而儿子常受我的鼓励教育，跟她对峙，说相信自己做得到之类的话后，萌妹子就双手捂起耳朵，旁若无人地惊声尖叫，把在场的孩子和老师的脸都吓绿了，甚至有孩子失声哭出来。

贰

我跟萌妹子的妈妈一起参加过一个亲子讲座。

会上，主讲人首先询问我们认为自己的孩子有哪些毛病。这可触到了家长们的心尖上，发言积极踊跃。脾气暴躁、自闭、不理人、没礼貌、多动、强迫症、贪吃、爱打人……说着说着，一块巨大空旷的白板，很快被家长们提到的各种毛病填满。有的写不下，讲师助理就写在便利贴上，粘到白板边缘。

家长吐完槽，仿佛松了一口气，而讲座这时候才刚刚开始。

讲师看看密密麻麻的白板，问家长：“你们觉得这问题多吗？”家长都说“多”。讲师说：“这不多。我见过比这更多的！”随即举了几个很夸张的现实例子。

后来讲师问家长们：“你们的孩子刚生下来时，是个什么样子？”家长无一例外都用“可爱”和“萌”形容自己刚出世的宝宝。

然后，讲师展开了话题：既然孩子刚出生时这么可爱这么萌，怎么才长到六岁不到就沾了一身毛病呢？

讲师将刚出生的孩子比喻成一张白纸，岁月就像一台复印机，家长将什么样的内容置于复印机这一头，白纸上就会印出什么样的内容。而决定白纸所呈现的内容的人就是我们这些牢骚满腹的家长。所以，孩子身上的问题，都是家长自己的问题。再往深处想，孩子身上的问题果然都能从做家长的身上找到影子。

而就家长对孩子的影响而言，母亲对孩子的影响更大。俗语有云：“一代有好妻，三代有好子”。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母亲不仅是生命的延续，也是灵魂的继承。她是孩子出生的第一个情感的传递者，更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孩子在幼儿时期，好奇心、学习力和模仿力都是一生中最强的时期。而作为与孩子联系最紧密的母亲，她的喜好和行为习惯，都会被孩子有意无意地模仿学习，甚至连说话的腔调，孩子都会照搬。

母亲爱看书，孩子也喜欢翻书本；母亲勤劳能干的，孩子的动手能力绝对不会差；而如果母亲掌控不好情绪，孩子必定脾气暴躁；母亲胆小无能，就不能指望孩子能有多大出息。

作为家长，总希望孩子能从自己身上学好不学坏，事实却是，学好不容易，学坏瞬间速成。所以要改掉孩子身上的毛病，必须洁身自好，改善自己的不良言行，用行动给孩子做出一个好榜样。所谓言传身教，“身教”应该永远摆在“言传”前面。

叁

母亲爱孩子，这是全天下没有敢否认的真理。它就像太阳照耀大地，月亮守护夜晚一样容不得人有半点质疑。再狠心不顾孩子的母亲，也会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刹那心有所动。而孩子对母爱的依恋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更像玻璃一样脆弱得碎地有声。

儿子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跟姑姑家的表姐感情极好，强烈要求晚上去姑姑家跟表姐睡一起。哪知过了深夜11点，小家伙想起妈妈，不肯睡。

姑姑说：“你再不睡觉，你妈妈就不喜欢你了。”

第二天接回家，我陪儿子午睡。儿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说，实在睡不着，那就干脆起来玩耍吧！

孩子满心欢喜地穿好衣服鞋子，走出房间，又满腹心事地走回来，问我：“妈妈，你还喜欢我吗？”

面对孩子的疑问，在做出肯定的答复的同时，我更是惊诧于，小小年纪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疑问。

在我耐心的引导下，孩子终于说出，是姑姑的那句话令他心里不安。

我惟一信赖依恋的妈妈都不喜欢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如果妈妈不喜欢我了，我还能活下去吗？这是我小时候被传为家中多余的孩子时的心理写照。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妈妈不爱我，我就会死掉。

然后，也确如传言所说，妈妈有了弟弟之后，对弟弟关注更多，爱护更细致，对我表现出的，在当时的我看来，不是嫌弃就是不耐烦。

我记得有一次我强烈要求，要跟爸爸妈妈和弟弟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想说服自己妈妈是爱我的。只要她答应我睡到一起，她就一定还爱着我。

那晚我如愿睡到了爸妈的床上。在半睡半醒的朦胧间，我感到一双大手将我抱起。我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大床，离开妈妈了。我在睡梦中开始伤心哭泣。“完了，妈妈到底还是不再爱我了。”

那年我不到五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懂得母亲的艰辛和不易，懂得母爱的深刻内涵，并且能够肯定母亲对我的爱护与关切。但是那年那次，在我幼小的心里投下的阴影，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至今，与我一路相伴。

今天的我，成为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在与丈夫生活的日常中索爱无度，时刻都在求关注求疼惜，与之不无关系。

我当然不希望孩子长成我今天的样子，一再强调妈妈对他的爱是不讲条件的。他睡还是不睡，妈妈都会爱他，喜欢他。这是一个无人可以争辩的事实。

可即便如此，孩子的担忧并未减轻。他第二天一早起床后，在沙发上发愣良久，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妈妈，你喜欢我吗？”到了幼儿园午睡时间，他也不肯睡觉，坐在床边心事重重地跟老师说想要妈妈。其无助与绝望，可想而知，与当年的我如出一辙。

若要儿子重新相信我爱他，我肯定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和儿子所生活的世界，“你妈妈不要你了”，“你妈妈不喜欢你了”，“你妈妈走了”之类的话语，给孩子带来太多的恐吓，让孩子信念丧失。而我，需要让孩子树立一种“不论任何情况，妈妈都爱我，不会离开我”的坚定信念，不受任何人动摇。也许过程会很吃力很艰难，但结果肯定颇令人欣慰。

肆

黄永玉曾说，人真不是个东西。动物比人好，动物不打孩子，人常常打孩子。

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伤害，有时是看得见伤痕的印记，更多的时候，是肉眼看不见的伤痕。

我一位朋友常年深受抑郁症的折磨，在接受药物治疗的同时，定期看心理医生。

抑郁症是一个起因复杂的病症，迄今都没有人说得清，抑郁症患者是怎么得来这种病的。朋友的心理医生说，据她临床观察发现，每一位抑郁症患者都跟母亲关系不和谐。她目前还不敢肯定抑郁症是否直接由母亲引起，但基本可以肯定，母亲与抑郁症有着莫大的关系。

朋友的母亲不善掌控情绪，常常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日常生活中，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引发母亲的大通唠叨和激烈情绪，加上遇上一个不够包容的老公。朋友母亲终年处于跟老公对峙，争吵，打骂的激烈状态，将一旁的两个孩子弃之不顾。

朋友从未忘记初中的时候，一次去服装店买衣服。朋友挑了件自己喜欢的衣服试穿，母亲一看不合自己的意，当场当着众人的面，从朋友身上扒下衣服，骂骂叨叨就要拉着朋友走。朋友穿着内衣内裤，被母亲大力拽着，一边是手生硬的疼，一边是心里恼羞成怒的恨。她最终奋力甩开母亲的手，跑进试衣间失声大哭。

在她与抑郁症作斗争的漫长岁月里，母亲就像一个重锤，冷不丁就会砸下来，将她砸成肉饼。

年近三十尚未出嫁的她更是成为母亲的一块心病。每出现一位相亲对象，母亲就将自己的女儿贬得一无是处：“你看你，年纪老大不小了，个子又不高，长得又黑，就不要再挑三拣四了。”如果相亲不成功，她想到惟一问题必定出在女儿身上。“是不是你嫌人家不够大方把人家吓跑了？”“一定是你脾气太大吓着人家了。”“你这么挑剔，哪个人身上挑不出一点毛病。”

在一次实在受不了母亲与父亲的激烈争吵后，朋友将医生的诊断书甩到他们面前。“你们吵吧！你们要觉得害得我还不够就继续吵吧！”

做母亲的当然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患上传言中生不如死的抑郁症，更加想不到自己居然是罪魁祸首。

那之后，朋友的母亲改了很多。她开始陪着女儿去医院，陪女儿看心理医生，顺便自己学习心理学知识。女儿谈恋爱，母亲也说：“我们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你喜欢，你高兴就好。”

朋友说，三十年了，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母爱，什么叫过日子。

伍

有一部电影叫《黑天鹅》，由获得奥斯卡影后的学霸才女娜塔莉·波特曼主演。

片中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Nina是一名芭蕾舞演员。为了同时出演《天鹅湖》里的白天鹅与黑天鹅，Nina顶着压力和来自强劲对手的挑战，将自己逼入精神分裂的境地，以自毁的方式完成了令人震撼的演出。

Nina以一个乖乖女的形象出现。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演起纯真善良的白天鹅得心应手，因为那是她日常生活的样子。而当被要求出演凶残狡诈、性感的黑天鹅时，母亲对她的控制开始逐渐显现出来。

Nina的母亲也曾是一名资深芭蕾舞演员，因为生下Nina而不得不放弃舞蹈事业。父亲在影片中是连语言上都从未提及的角色。

Nina的母亲永远一袭黑衣，有着一张禁欲者的脸。她悉心照顾着已经28岁的妮娜的生活，为其穿衣、做饭，亲密地喊Nina“小宝贝”；在发现妮娜背部有抓伤的时候，强行扒掉Nina的衣服检查她的身体；不由分说给她剪指甲。母亲是不甘心事业上的失意的，生下女儿就将自己未实现的期望都强加在了女儿身上。“当年我生下你，带你去上每节芭蕾课，让你对芭蕾着迷……”女儿成为母亲实现自己梦想的延续。她需要将女儿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不让她偏离自己的梦想半步。

母亲为Nina准备蛋糕，庆祝女儿成为主演。Nina因胃部不适，表示不想吃，母亲立马变脸，要将蛋糕扔进垃圾桶，Nina只好委曲求全吃蛋糕。Nina跟同事喝酒回来后，母亲扇她耳光。Nina宿醉到第二天快中午才醒过来时，母亲坐在客厅，丝毫不愿搭理她。

这些细节可以看出，Nina的母亲已经习惯用让自己受罪的方式，令女儿感到内疚和不安，从而达到牢牢控制女儿的目的。

因为母亲对她的控制，Nina在演出时也表现出极端的克制与自控，无法突破自己，挣脱身上的束缚。艺术总监对Nina说：“完美不是只靠控制出来的，它同样要求释放，突破自己超越自己才能惊艳观众。”

乖顺脆弱的白天鹅面孔下的Nina，在母亲严密看管下的生活监狱里，一直压抑着具有爆发性能量的叛逆与暴力。在强劲对手的挑战和自己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下，才最终得以释放，爆发。

Nina的母亲给以爱的名义控制女儿，将其变成实现自己梦想的工具，最终将女儿推上自毁的道路。白天鹅在绝望之际，跳下悬崖，选择自杀，并在死亡中，得到了自由。Nina也在经历了滴血的成长，破茧化蝶后，最终获得了重生，然而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母亲是世上最艰辛的一份职业。它没有休息日，没有工资酬劳，没有任何嘉奖。谁都不能否认作为一名母亲的艰辛与不易。但是人是自由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也同时承担着自己对生命的全部责任。身为母亲，在给予孩子爱的同时，给予他自由，让他充分感受到自己被尊重，也是一个重大课题。你不可能替他安排完一生，不可能照顾到他的方方面面。严丝无缝的掌控，会压抑孩子的纯真，抹杀孩子的个性，造成人格缺陷，更可怕的会转化成不可遏制的邪恶力量，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陆

那么，到底怎样爱孩子才能不给他带来伤害呢？

做好你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让孩子成为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