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楠:北京房子
多年以前,独自在欧洲读书,住学生公寓,也住过中餐馆的老板租给员工的房子。那个房子,在富人区的半山腰上,房东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春天,房子屋前的花园里,老房东种的玫瑰疯长得有一人高,一些枝蔓含着花朵攀援上了我那间屋子的窗楞。到现在我还记得,窗外那面石墙是灰色的,上面爬些红得如仙似醉,在小风里呻呻吟吟的玫瑰,自有一番很细致的美。而我待在屋子里,守着我的床---不过是一张地铺,和小小的床头柜---我用纸盒子糊起来的。就是全部的家俱了。我盘腿坐在地板上,心里隐隐地很想家,也想着另外的一种生活。春阳透过窗户照进屋来,我二十出头的孤寂的青春,在异国他乡,就那样被光秃秃地照耀着,看得人生痛,我自己却不觉得。只是有一刻,看书的时候受到了某一点触动,一个美好的愿望在我心里滋生: 以后,我一定要有一处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屋子里有许多的书,和一套很好的音响。我要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读书,一边听着醉心的音乐,就这样度过一些时光。
怀揣着这样一份美好的愿望,毕业后我回到了北京,在很体面的一个部委谋了份职,气派的办公大楼坐落在长安街上,每天有崭新的班车上下班接送,住房条件却十分不理想。最初,被分在一个叫浦黄榆的招待所里,是筒子楼的结构,我和女友H合住三楼走廊最尽头的一间屋,水泥地,石灰墙,爬满了点点的蚊子血,两张硬硬的木板床。一张旧桌子立于窗前
48 31220 48 15263 0 0 4317 0 0:00:07 0:00:03 0:00:04 4317。洗水间在走廊另一头的男厕所里,每次走进去,我都要秉住呼吸不敢声张,更不敢斜视,人站在水池子前,总会听到身后由一道墙和敞开的门隔开的另个空间里,传出的放肆而粗率的声响。
但那是那一年里的春天。我和H每天傍晚下了班车往招待所走去,春风荡漾里,满树新绿的叶子飘着清香,我们经过的一条街是繁华的菜市场,酷爱居家生活的H一路走,一路对那些瓜果蔬菜啧啧称羡,垂涎欲滴,并不住地用一种动情的声音指着青红相间的它们对我说: “亲爱的,你看这多好啊。还有这,这个……” 而我,在国外一住五、六年,曾经最想念的就是一些吃的。于是,我在H由衷地赞美着黄瓜和西红柿的当儿,趁她不注意时迅速掏出一块钱递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站在一口大油锅后面,带着油迹斑斑的白围裙和白袖套。他一手接钱一手递给我两块包在黄麻纸里的油汪汪的炸糖糕。H是坚决不吃这种不健康的食品的,我却毫无理智不可救药,一回到宿舍,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往窗下的破桌子前一坐,掏出糖糕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吃得满嘴是油,满手糖液。在H“鄙夷”的目光和“恨”我不成钢的叹息声中,两块糖糕下肚之后我抹一抹嘴巴,站起来,颇为幸福和满意地说: “北京的生活真好啊……” 房子的脏和差,就先不去管他了。
我这种由衷的满足感不知不觉也影响了H。心里装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就在那间现在想来老鼠多半才会喜欢住的屋子里,我和她居然过得很自在、满意。我们用电炉子偷偷做饭炒菜,偶然还招待一下H的一两个追随者。有一次,其中的一位在失望之后很没有风度地摔门而去,我只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并看看门有没有被摔坏的痕迹。屋子里最神气的大约就是那部黑色的电话座机了,它叮铃铃地拖长腔一响,吓人一跳,我和H都不约而同停下手头正做的事,悄悄猜想着电话那端是谁。星期六的早晨我们早早起来去学网球,H用自行车带着我,穿过清晨人迹稀少的街头,凉风吹拂到我的脸上,我硬是觉得它带着古老京城的一切芬芳。回来的路上,正是早晨十点来钟,经过弥漫着热腾腾的烟火气的菜市场,两人反复考虑和掂量后,合资买了束春天的鲜花。夜里,躺在各自的硬板床上,睡不着,心里却同样在想,这是临时的,等在京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一切就都好了。
怀着这样默默的心愿,那年的秋天,我们终于被调到了附近十六层的塔楼上。塔楼的结构不再是桶子式的了,而是单元房,四个女孩子合住一套。但那是怎样的一套单元房啊,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坏了;加热器不能用了;勉强可以叫做客厅的地方,堆放着陈年的旧家具和破纸箱,昏暗异常,吊在半空中的电灯泡一拉亮,桌子上的一堆瘴螂“哗啦”一下四处窜逃,一边逃还一边说:“快,人来了!” 客厅旁边那间巴掌大点的厨房里,红砖铺就的地面被污垢和油迹化上了乱妆,炉台已经丝毫看不出原先的成色了,最可气又可笑的是一只小小的烧水壶,身子全黑了,像个淘气的小黑鬼。我搬进去后动员其他三位同屋先请了个小时工把厨房清理了一番,那个周六,去外面约会一天的B傍晚推门走进来,一眼看到一只浑身闪闪发亮的小白壶,立在炉台上,硬是被生生吓了一跳。事后她带着哭腔委屈说道:“它像一个小鬼似地变了模样,存心是要吓我一下的嘛。”我们三个窃笑,心想,谁让你不参加劳动来着?
但就在那样的一套单元房里,我得到的也只是半间屋子。那间屋子朝阳,初冬时节的一个个周末,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呆望着悄悄爬了半面墙的冬阳,觉得是冷的。但我再一次默默地想,没关系,等以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就好了。可是我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我便来到美国了。来美国五、六年之后,我结婚,住上自己的房子了。现在的房子里,有客厅餐厅卧房客房书房儿童房……应有尽有。可是每每想起从前在北京的房子,再简陋再破旧,却也是令我怀念的。我发现我无法做一种比较。我也总会想起一件事情: 当年在北京,一位要好的兄长在为我出国送行设宴的当日,顺便邀众人去参观他刚刚装修好准备结婚用的新房。我们去了。我看到那一套舒适温馨的新公寓房,眼睛里一定流露出了复杂的内容。这时候这位细心的兄长在一旁轻轻说: “以后,我们就去美国看一楠的大HOUSE了。” 我笑,却笑得有些凄怆、勉强。忽然就觉得有些伤感,也忽然就觉得有点悲壮。我知道我此去,是背水一战了,人生,从来都没有回头路的。
【作者简介】一楠,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小说、散文发表于国内外文学期刊和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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