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方方，一个孤独的思想者
作者与方方1993年合影
——我所认识的方方
文/顾艳
上午，接到艾云的紧急约稿电话后，我一直在给方方打电话。然而，电话铃声“吱啦啦”响了半天没人接；我不免有点着急起来。因为，第二天我要去广州参加“第二届中国女诗人学术研讨会”，怕一天内完不成写作任务；那么，艾云的编稿工作就来不及了。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我像热窝上的蚂蚁，双手不停地拨着方方家的电话和她的手机。手机是关的，宅电是没有人接的。方方去了哪里？作为好友，我莫名其妙地为她担心起来，担心她的身体。因为，前不久她病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康复？终于，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我惊喜地说：“方方，你上午去了哪里？”
“我去接林白了。她在我家里，你与她说话吧！”
“先与你说。”
与方方在电话上聊天，就像与她在身边聊天一样。她的音质是宏亮的。她的说话是机智幽默的。她的性格是开朗大度的。她“哈哈”的笑声，从一根匍匐而行的电话线中传来，醉得我脸上也浮起朝霞般的红晕。
我认识方方已经很久了，最早阅读方方的作品是她的诗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方方的诗很朴素、也很有哲理。而我当时正一首首地写着西湖抒情诗，相比之下，我忽然顿悟我的西湖抒情诗，虽然优美却没有力量。为了“力量”二字，我对写西湖抒情诗有了重新认识——即抒情与哲理思辨相交融。当然，我也明白艺术的力量在于对精神的特殊敏感，精神只对颤栗的灵魂而升华。
那时候在诗歌刊物上，我总是在寻找一个叫汪芳的诗人；只是她仿佛像流星一样消失了。若干年后，我在一篇文章中得知那个当年置名汪芳的诗人，就是小说家方方。
方方的小说，我读过不少。她发表在1981年《长江文艺》上的小说处女作《大篷车上》，与她的诗歌风格相近。当时，我认为她小说的写实风格，是从她诗歌那里拓展过来的；也更加与她的生活经历有关。
由于，她父亲去世早。由于，她兄长都在外地工作。方方把家里的重担一肩挑。家里的主意由她拿。她是那种很孝顺父母的女孩儿。没上大学前，为了养家糊口，她瞒着母亲当了四年的装卸工。装卸工是社会最底层的工作，它需要拉板车、扛大包，付出的不仅仅是力气和血汗，还有女孩儿的自尊与虚荣。我深有同感。因为，我曾经也有一小段时间在运输公司，与底层工人同呼吸、共命运。我对方方的理解，也就有了比较深入的感觉。
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倘若不是你真正的切身体验，不是你真正的孤独与痛苦；那么你的思想与心智，便很难真正地成长与成熟。方方是成熟的。成熟的她对读者说：“我写小说，从内心出发。”“我写小说也是一种倾诉的需要。实际上你作为一个个体，在世界上是很孤独的。”“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听众的。哪怕你跟朋友讲也好，跟你的亲戚讲也好，没有人耐烦听下去的。还有你内心很内在很隐秘的东西，或者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你是很难说出口的。很多事情它只能用文字来表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上，不断读到方方的小说。方方的小说从《风景》走向成熟，获得了很高的赞扬和认同。接下来，《祖父在父亲心中》、《埋伏》等一系列小说也都没有让读者失望。
方方的小说不是一副面孔，它是多层次的。比如：比较冷峻揭示人生世相的《风景》。比较深沉透视家族历史的《祖父在父亲心中》。比较轻松玩笑世间物事的《白驹》。从这三种类型，足以看出方方写小说的天赋不仅是与生俱来的，同时也一直在思考着和思想着的。
我与方方第一次见面，是在1993年2月海南岛“椰城之春”笔会上。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写作十多年，但刚开始写小说，属于无名之辈。到了会上发现除我之外，被邀请的都是全国著名作家，如：谌容、叶楠、张抗抗、方方、池莉、赵玫等，我就心里怯怯的，很自知之明地有一份矜持与害羞。其实，我的矜持与害羞是多余的。会上的每一个人，对我都很好。方方与赵玫，几乎与我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我们在南中国海滨沙滩上，赤着脚蹲在沙地上把一个个沙虫躲藏的洞穴催毁，将挖掘出来的沙虫装满斗笠。
1993年“椰城之春”笔会
方方那时候瘦瘦的，穿一件白色衬衣，外加咖啡底色上缀着满天星的背带裙，看上去像少女般清纯。那几天，我们合过不少影。她最喜欢与我在沙滩上的那一张合影。她把那一张合影用过许多刊物，如：《作家》杂志，河北教育出版社《方方影记》等。
与方方在一起，她宽厚温和的性格，让我开心、放松，自由。在海南岛的某一天，我们要坐在讲台上与大学生对话。我知道这个消息后，吓坏了，一心想逃跑。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方方，方方说：“你别怕，谁都是从无名到有名的。你要向有名的挑战，超过他们。”方方的话，无疑给了我许多自信。
椰城笔会结束不久，方方接手主办了《今日名流》杂志。从她给我寄来的刊物看，我并没有惊讶她的这一举措。一个优秀作家，同时也可以是一个优秀的编辑家。方方勤奋又勤劳，智慧又有主心骨，不愁办不好杂志。事实的确如此，《今日名流》在方方的理念与操持下，有着与众不同的形象与气派。它成了湖北省原刊文章转载率最高的杂志之一。除了办杂志，方方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写作。那些年她在着手写她的长篇新作。
我与方方在“椰城之春”笔会后，一直断断续续地联系着。有时候通一个电话，有时候寄一本自己的新书给对方，这一份温馨像溪水一样渐渐地融于血液。许多时候，我在方方赠我的随笔集里，感受着她的某些生活细节和灵光一闪的智慧。
1993年“椰城之春”笔会留影
那些年，方方被很多评论家列入新写实主义流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其实，方方的作品不仅仅属于一个流派，它是属于人类的。她四处开花，朵朵灿烂的作品，也不仅仅是新写实，更还有历史的，女性问题的成份浸透其中。我知道方方是个比较喜欢读历史书和历史学家的学术著作的作家，这使她的作品不仅有一种纵深感，而且还大气、传奇与深刻。
《乌泥湖年谱》，是方方近些年出版的一部相当不错的长篇小说。读她的这部长篇小说，很容易让我想起巴赫的复调音乐。一个人同时弹奏两种不同的旋律，需要技巧和功力。方方在这部作品中，用独白与对白使“独白”这一传统小说技巧，获得了全新的艺术生命。因此，我认为《乌泥湖年谱》，无论从思想内容还是写作技巧，都有一种相当的难度。
方方写这部作品，无疑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她成功了。这绝不是偶然的，也不仅仅“从内心出发，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是思想、思考与对社会的关注，已浸透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才感到没有了“那个时候写作品是不放松的”感觉。
2001年10月，方方打电话约我写一部《到莫干山看老别墅》的书。她告诉我她的《到庐山看老别墅》，出得很漂亮、很精致；这对我很有诱惑。更有诱惑的是，我也想进入一些历史方面的写作。
我写《到莫干山看老别墅》的时候，已经快十年没有见到方方了。每次与她通电话，我的想象还是停留在“椰城之春”她那小女孩儿般的清纯模样。
后来，方方终于有了杭州之行。十年后的重逢，她似乎比从前更有风度和魅力了。我知道她获过全国奖和很多其他奖项，也出访过很多国家。无论学识、见识和器识，她已经都很丰厚而明慧了。不过，她在成就面前很低调、不张扬。我的书橱里有她的五卷本文集，还有她的长篇小说和随笔集。她是我朋友中，写作最勤奋的人之一。她的勤奋，常常让我汗颜自己的懒惰。她的勤奋，也常常让我想起“工作者是美丽的”。
那天，我陪她去老浙大之江校区看校舍，看校舍的方方其目的是为了将来的工作做准备。无论到哪里，她心里都会装着工作，都会有意识地去关注外部世界。这是一个有责任感与使命感的优秀作家必备的素质。那天我还陪她去了丝绸市场，方方对丝绸织品情有独钟。我们一家家店铺逛过去，她对衣料与款式都有自己独特的眼光。你别看她穿着随意，其实那“随意”是通过审美之后的随意。她的许多涵养，就包含在她的“随意”之中。
从前的女人大多拥有一双漂亮的绣花鞋，那是很女儿心肠的。没想到方方也喜欢绣花鞋，她说驾车穿上它很舒服。我们在挑选绣花鞋时，方方的目光是温和的，语音是温和的，在她试鞋的一刹那，我感觉她仿佛娉娉婷婷地从清朝走来。
1993年“椰城之春”笔会，作者与方方留影
最近，我又读了她近年发表在杂志上的一些中篇小说。比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奔跑的火光》、《树树皆秋色》等。方方的某些小说与池莉一样是写市民生活的，只是审视生活的角度与内在精神品格的提炼与追求不同，才有了质的不同。方方的小说似乎更注重“品格”，把作品提升到一种境界，让读者有思考与回味的余地。
现在，我这个文章想为她拟“一个孤独的思想者”的题目。尽管她给人的力量，不是来自她思想的直接表述，但我以为在她那些充满内在张力的小说里，无疑是她把思想、敏感和尖锐的触角融化在小说的方方面面里了，这比直接表述思想更不容易。因此，一个思想者是孤独的。
我没有去过武汉，也没有去过方方的家。据说，方方如今住在一栋舒适的房子里，一楼一底，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栽种着桂花树、蜡梅树、桃树等。我的想象马上飞了起来，方方是个有情趣的人，她电话里告诉我她最近在写一部《汉口——沧桑往事》的书。我想她写作之余，也许在黄昏时分漫步在小花园里，一边看落日、一边听虫鸣、一边思想着。这时候另一个她——踽踽独行的灵魂，将行走在苍茫大地上，呼吸着大地的呼吸。
2004年于杭州天水斋，首发《作品》
《作家文摘》《楚天都市报》转载
收入江苏文艺出版社《早安，写作》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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