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关于我们的爱情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如何开始的
在峡江的转弯处:陈行甲人生笔记
文/陈行甲
二湘空间第十一次赠书活动获奖者名单:阿张、三少爷的剑、川美眉,请以上读者回复收件地址。
爱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霞,和我的名字押着韵,我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关于我们的爱情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如何开始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是一头雾水。其实,关于这个我和霞的观点也不一样。我觉得我们是大三那年开始的,而霞拼死也只承认是大四开始有那么一点意思,大学毕业后才正式开始的。
我们是一九八八年上的湖北大学数学系。我是从农村一步步考出来的学生,村里念小学,乡镇念初中,县城念高中。高考成绩虽然也是全县前十几名,但是并不算很理想,比平时的成绩要差一些。我偏科比较严重,语文、英语、物理、化学都不错,数学更是我的特长。但是我的政治课总是学不好,那些多选少选都算错的多项选择题简直是我的噩梦,我总是觉得好像都对,或者好像都不对;那些判断分析题是我的又一个噩梦,我总是判断正误都会弄反,然后写了一大篇分析,结果一分都拿不到。
高考冲刺阶段班主任老师觉得我是可以冲高分的尖子之一,特别叮嘱政治课老师张玉蓉老师给我开小灶补课,可是我就是很难开那个窍。不出意外,高考我的政治只考了52分,甚至比平时更差,没有及格。但是由于我其他的课都不错,所以还是上了省线,被录取到湖北大学数学系。当时我和家里都很高兴,因为我可以到省城念大学了,按照当年大学生包分配的体制,我已经注定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了。
霞进入湖北大学数学系则纯粹是一个意外。霞从小在城市长大,高中是在黄石二中念的,是全省知名的省级重点中学。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踌躇满志要考全国重点大学,所以高三时曾经有过的四川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等知名高校的保送机会她都一一略过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离高考只有三个月时,霞的母亲被恶狗咬伤住院,这个不大的家庭变故让年少的霞慌了神,仓促间接受了仅剩的最后一个保送机会上了湖北大学。湖北大学是省属重点大学,不是全国重点大学,论实力,霞考上全国重点大学本来是轻松松的事情,上湖北大学对她来说还真的算是“屈就”。命运就这么让我们相遇了。
开学第一次班会,每个同学上讲台介绍自己。霞的自我介绍比较特别,除了介绍自己的过往学习经历和家乡风物,她最后特别说到“我比较喜欢舞蹈,擅长书法,英语比较好……”,我想当时除了我,不止一个同学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谦虚呢?可是没过多久,同学们都领略到了人家不谦虚是有资本的。
班级中秋暨国庆晚会上她和另一个女生表演了舞蹈《故乡情》,她处于明显的领舞状态,舞姿婀娜,绿裙转起来如荷叶亭亭地随风摇曳;班级活动时她拿着小扫帚一般的大毛笔龙飞凤舞,一年级就成了学校书法学会的理事,原来人家是六岁开始临帖的童子功,初高中阶段就曾书法比赛拿奖无数;等到上英语课,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要开口,我这种在山区县城高中从来没上过听力课和口语课的学生根本不敢开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老师和同学们看我的那个眼神分明是“你确信你这讲的是英语吗?”,而她一开口那个婉转流畅抑扬顿挫让老师当场夸赞“pretty good”,一学期后她更是在全班率先高分过四级,第二学期全班率先过六级,用事实证明她的英语果然是“比较好”;更过分的是,人家第一学期就拿一等奖学金,在班上当着团支部副书记,还在系学生会当上了宣传部长……整个一误入鸡群之鹤的感觉。
我们上大学时男生寝室有时候会在熄灯后开卧谈会,给班级的女生打分是男生们的常规操作。霞的皮肤很好,身材匀称,有同学说她长得有点像当时比较火的电影演员吕丽萍,而且出风头的地方似乎总有她,男生这里她的分数自然是很高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是一只“骄傲的孔雀”,因为靠不近,所以不那么逗人喜欢,甚至都不那么敢开她的玩笑。我这种山区来的穷学生更是觉得她跟我隔了一个阶级。
我跟霞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开学两个月之后的秋游,那时我们班上团支部组织集体游东湖,同学们很自由地分成五六个人一组,每组必须有男生,好在东湖划船时保护女生。我就报名加入了霞所在的那一组。出发前我负责在校门口用学生证抵押租借了一台相机,全程负责给大家拍照。自然我给她拍的照片是最多的,这一点在小组照片洗出来之后被同组的男生耻笑了好久,在一沓照片铁的事实面前,我也无从辩驳,只能讪讪地接受耻笑了。
那次秋游有一个小插曲,当我们在东湖边上游到武汉大学校园的时候,霞把她在武大读书的高中同学叫过来给我们导游,同学很热情,陪着我们转了大约两个小时。中午我们一起在小摊上吃午饭的时候,我点完热干面回到座位上没看见那个同学了,就问霞你的同学在哪儿呢?霞说同学走了,我就说同学辛苦陪着我们转了半天你怎么没把人家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饭呀,霞回答说同学要赶下午的活动,哪有空陪你吃饭。
大约霞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我却听出了一点没好气的感觉。特别是在小组同学面前这一问一答,让我尴尬得脸红,我马上意识到我说多了。同组的男同学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笑,那意思是“叫你套近乎!叫你讨好!吃屁了吧?”,过了好久那个男同学还在取笑我,说我想拍漂亮女生马屁结果拍到马蹄子上了。多年后我和霞谈起这个细节,霞大笑着说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霞那时候在班上的女神范儿,让男生们有些敬而远之的感觉。从开学不久后那次秋游当众“吃屁”之后我更是不敢靠近,下了课都不敢瞎搭讪。后来霞也说大学一二年级对我没什么印象,只知道班上有我这样一个老实本分的同学,山区农村来的,话不多,很瘦,但是还算挺拔。能够印证她这个印象的是二年级下学期时曾经有一次霞在班级黑板上写了一个通知,请另外两个男同学和我三个人周日到系活动室排练舞蹈,准备参加系里的文艺汇演。我们三个男生高矮差不多,都是1.76米,估计这是霞挑中我们的理由。
结果其中有一个男生找到我们另外两个统一思想, “她想让我们三个人围着她众星捧月吧,想得美,我们都不去!”。虽然我有点想去,但是不敢违逆众意也就没去。事实证明是这个男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个舞蹈是霞编排的小虎队《青苹果乐园》,是三个女生和三个男生的集体舞蹈,还真不是众星捧月。后来看到霞和低年级两个女孩一起在文艺汇演上穿着牛仔裤夹克衫光芒四射地表演《青苹果乐园》,后面嘎嘣脆地几个定格,一个定格就是一次满场自发掌声,我那个悔呀,恨不得肠子都青了。后来我很长时间都不想跟那个男生说话。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是大三上学期的一个周末的上午,那天我的选修课是上午十点开始,在第五教学楼。我吃过早饭八点多就抱着书到五教门前的草坪上看书晒太阳。不久就看见霞背着书包从草坪前走过,她上身穿着黑色的T恤,配着墨绿色的大摆裙,头发用一个发箍束成自然的马尾,离我最近时就十米左右。她的两只手放在摆裙两旁的兜里,自然又优雅。
霞并没有看见我,就这么淡然地从我眼前飘过。我坐在草坪那里,看得清太阳从她的发梢掠过,我一下子想起了莱昂内尔.里奇唱的《Hello》里面的那句歌词“I long to see the sunlight in your hair”。那个瞬间浓缩了我的大学时代所有最美好的记忆。多年后我曾经跟霞说起那个画面,说如果有一天我患了失忆症,这个画面一定可以把我唤回来。霞说这很矫情,她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一套衣服,但是全然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我口中洒满阳光的上午,更加不知道曾经走过草坪时被人这样地凝视过。
这个对话场景也能大致说明我和霞极其不同的性格特点。我比较感性,对细节的感受相对比较细腻;霞则比较理性,大势看得又稳又准,对于细节相对神经大条。经常我自觉得很动情的讲述会被她轻描淡写一两句给打发掉,但是我也不会觉得扫兴。这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成了我们共同生活的相处模式,彼此乐此不疲。
大三下学期的一次数理统计课上,我和霞坐到了一排。平常女生喜欢坐前排,男生喜欢坐后排,但是那天霞来晚了一点,踩着上课点进的教室,就近坐在了我的旁边。课间的时候,霞给了我一张纸,上面是她抄写的一首诗《有一种缘分》。
有一种缘分使人渴望
有一种理解不可企及
有一种思念天长地久
有一种感觉无法说出
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
所有的默契无须传递
有一种怀想只是静静地到来
默默走过你我的四季
有一种人生最需沟通
有一种爱情迟到最真
有一种岁月你要苦苦奋斗
有一种日子你要不停地走
伤感是你含泪的眼眸
沉重是你燃烧的烟头
假如有一天我能读懂你
面对落日不再回首
共承风雨不是陌路
请告诉我
那只漂泊的小船
怎样抵达你的港湾
那只流浪的白鸽
怎样叩醒你的夜晚
这首诗多年后我还能熟背如流。那一天晚上回到宿舍,我躲在蚊帐里反复看霞娟秀又有力的字迹,一遍一遍地看,兴奋得几乎彻夜难眠。第二天一大早跑到图书馆给霞写信,当然也不敢造次,没敢写任何示爱的话,只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赞美她的字和解读这首诗,也通过对诗的理解顺便展示了一把我的审美能力。
多年后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我在巴东工作,霞带着儿子在宜昌工作生活,相隔两地,我瞒着霞精心设计了一个结婚纪念册,共二十页,翻开第一页是今年,然后逐年往前翻,最后一页,我把霞送给我的这首手抄的诗拍照印在那里。我精心设计在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让纪念册通过快递寄到霞的手上,霞看到后大为感动,给我打电话说你的礼物我收到了啊。她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来。我给霞说你看到我的设计了吧,我为什么要把那首手抄的诗放在最后一页啊?因为这叫铁证如山,当年可是你先给我递的条子哟。霞大笑着说什么呀,我当时就是随手练笔抄了一首觉得不错的诗,看你平时写诗,所以跟你随手分享而已,是你自己想多了。我也大笑着说好吧,是我想多了。
事实上第二天下课后我给霞递了我的信之后,霞并没有什么反应,后来也没有跟我谈诗,也没有跟我谈字。她到底有没有读到我的那些克制的文字背后的火热,还是只是把这当做一个普通的男生对女生的奉迎,我就不得而知了。像她这种女生可能也不缺男生的讨好和奉迎,或许当时的我是真的想的有点多。但是从那天以后直到大学毕业,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那张纸,把它夹在枕边书《约翰克里斯多夫》里当书签用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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