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雯:丈夫离世后,我和他的儿女彻底断绝联系,这婚姻,离我很近又很远
图片来自《归来》
文/筱筱雯
“素珍,给我再倒一杯酒来。”丈夫躺在床上,声音极其微弱,就像一张纸被撕裂的声音。
丈夫嗜酒,哪怕患肝硬化晚期,还对酒念念不忘。不是我不坚持原则,有时候理论和现实较量后,理论在现实中不适用,最终要向现实妥协。我从酒坛里倒了一小杯,六分满的样子,递给了丈夫。明知患重病的人不能喝酒,要保护肝脏,但丈夫执拗的脾气,让我不得不顺了他。酒坛里的酒是用十多种中药浸泡的,我倒在玻璃杯里,像极了残阳浸泡在海里,也像我对丈夫既抱怨,又割舍不了的亲情。
我和丈夫是二婚。刚结婚的时候,我不知道丈夫与酒的关系,就像食盐和水的关系。我们在一起平静的生活了十多年,直到丈夫六十五岁以后,脾气变了,酒量大了。我知道丈夫脾气的变化和酒喝进胃里的浓度和深度有关,酒没有稀释掉丈夫的孤寂,反而改变了丈夫的脾气和身体。
我和丈夫住在离丈夫三个儿女十公里左右的小区里。我们的小居室是我们婚后买的,写的是丈夫孙女的名字。我理解三个儿女的顾忌。我把金钱和利益看得比水都淡的人,只要在重庆主城区,有一个供我和丈夫栖居的窝,我倒也不在乎房屋的名字。
丈夫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的发病就像惊雷一样,虽然多次在我的心里已有过铺垫,但突如其来的“脑梗塞”还是让我措手不及。发病当天,丈夫起床坐在了床上,突然说不出话来,丈夫紧锁着眉头,嘴巴被左边的皮肤拉扯着,歪了过去。我立即挨个打儿女的电话,离得最近的大女儿和女婿最先赶来,和我一起把他送到了就近的医院急救。丈夫虽是捡回一条命,但落下了瘫痪,失语的后遗症。
每一个重症病人,落在一个家庭,就是一座很难搬动的山。这个时候,我的亲生女儿面临生产,照顾丈夫的责任就落在了三个儿女身上。因丈夫爱喝酒,脾气也不好,喝酒后喜欢骂人,三个儿女都不愿意和自己的父亲住在一起。大家把丈夫送进了康复医院,雇了一个护工照顾丈夫,我隔三差五跑到医院看望。
丈夫的病情反反复复,大女儿有三次通知我她的父亲病危,我半夜赶到医院,几次都化险为夷,我的心揪紧了。我真想把自己变为两个人,一个在丈夫这边,一个在女儿这边。但我的女儿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只能把对丈夫的牵挂和担忧放在心里,我继续选择了住在女儿家里,每周去医院看望丈夫。
我和丈夫结婚快二十年,虽谈不上有多幸福,但至少在相依相携中走了过来。我没有工作,有时候种点蔬菜来买,丈夫有退休金,家里的开支几乎都是靠丈夫。婚后那几年,丈夫的脾气要平和一些。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就变小了,丈夫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他对我的辱骂,最开始我很不适应,但辱骂久了,我的身体和精神也产生了抵抗力。我的免疫力增强后,抵抗力也随之增加了。
我把丈夫对我的辱骂当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有的人以辱骂别人为乐,尤其是辱骂最亲近的人。我的女儿说我的脾气太好了,有时候需要有反叛精神,要独立自主,要有“新女性”的样子,但是如果我选择和丈夫较真的话,日子就很难过下去。我选择了妥协和顺从,在我们这一代的心里,生活就是这样,一方强势,另一方就需要弱下来,这样才能达到平衡。
丈夫的三个儿女,对我不咸不淡,他们和我亲近不起来,就像房间里隔了一层纱布,光线始终照得不透彻。我对三个儿女倒是贴心贴肺。也许你们会嘲笑我“冷脸贴着热屁股”,但是如果对生活与子女和善一些,我希望我也会被善待。我喜欢种蔬菜,我在小区旁边的空地里挖了好几块土地,按照节令种植了很多菜,每次三个儿女来我们这里,我都让他们把蔬菜大包小包的提回家。
二女儿的孩子出生后,我和丈夫住在二女儿家两、三年,帮忙带孙女,大多数时间是我在带,我把我的全部精力和爱,都给了孙女。虽是二婚,但我没有“各顾各”的想法,我很珍惜两家人合并在一起的缘分。但是丈夫住进了医院,我跟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住后,三个儿女对我的意见很大,觉得我对他们父亲的照顾少了,他们对我的疏远,就像生活对我的伤害。
其实我心里很受委屈,丈夫每年都要在医院住上一两个月,每次都是我在床旁悉心照顾,儿女们“蜻蜓点水”似的来看父亲。想着在病房里睡在沙发上的日子,我心生悲凉。我隐隐担忧,万一丈夫哪一天离我而去,这个姻缘的线断因为无可奈何的分离,是不是所有的关系就断了?
我的担忧和现实的景象有惊人的一致。丈夫在去年疫情期间离我而去了。在离别我的前一天下午,我和女儿赶到了医院,丈夫已经奄奄一息,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拉着丈夫的手,把他的手捂了又捂,贴在我的胸前,告诉他,老邓啊,我答应过你的,我要种很多你喜欢吃的蔬菜,等你的病好后,我们继续在清溪河散步,丫丫的孩子也快出生了,还等着叫你外公呢。无论我说多少话,丈夫像大山一样沉默着。
“你们不能呆久了,医院防控有要求。”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走进来提醒我们。
“阿姨,你们先走吧,我也不能呆久了。今天医院对我们已经算是宽松了,知道爸爸的日子不多了,特地让亲属们都进病房来。”大女儿满心忧虑的对我说。
我在床旁站着,很想留下来静静的陪着丈夫,但多次催促后,我和女儿只好离开,却不曾想到这是我和丈夫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天上午十点,女儿丫丫收到大女儿的短信——老爸已于上午9:40分离开了人世。大女儿通知我,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后,直接去殡仪馆吧。
老邓,这一年多疾病的折磨,你终于解脱了,我在心里叹着气,眼泪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这是一条每个人都会走的路,但是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天堂的门外,这或长或短的余生,我如何艰难地走下去啊?
丈夫去世后两个月,大女儿通知我,让我把东西搬走,房子反正闲置,我和丈夫以前住的小居室要租出去,他们直接收租金。不知道是我太敏感了,还是“人走茶凉”不仅仅是字面的意思,我没有执拗于房屋,女儿陪着我回去收拾东西,我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对小居室的东西摸了又摸,我站在厨房和卧室沉默了很久。
我在沉默里打捞记忆,但记忆的盈余留给我的是忧伤。邻居们也来帮我搬运,大家把我的东西打好包放进了“货拉拉”,我从此搬离了居住了十多年的小区,我在邻居们依依不舍的目光里离去。我离开那天,三角梅在围墙上开成了一片红海,邻居们对我的惦记和挂念是海里的涟漪。
我搬离小区后,平时关系要好的两三个邻居经常给我打电话拉家常,她们说很想念我,叫我回去玩,她们说菜市场也搬了,小区的某某餐馆换老板了,小区附近开起了大型的超市,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年幼的孙女需要我的照顾。等孙女大一点后,我会带着我的伤痛和思念,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小区,去看望邻居们,去重走和我丈夫曾走过的路。
“以后等我走了,我的三个儿女就是你的儿女,他们会善待你的。”丈夫生前,无论清醒的时候还是酒后,经常把这句话念叨给我听,我知道让几个儿女待我好很难,但这句宽心的话,仍会安慰我好一阵子。
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后,我和丈夫的一大家人彻底断了。以前每年春节的聚会没有了,他们的电话号码在我手机里成了摆设。我也曾想主动打电话问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但把电话找出来,正想拨通,又放下了。我担心他们在上班,在开车,在休息,我生怕打扰到他们。去年夏天重庆洪峰过境,正好大女儿的房子在滨江路上,我的女儿主动发信息关心他们,只等来了“谢谢”两个字的回复。
这一年多,不是我不主动联系三个儿女,而是我担心他们以为我是“包袱”,或像重庆的麻辣火锅,“巴倒烫”进胃里。我需要的,无非就是情感的互通,“一家人”在一起的温情。至于房产和赡养,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给他们增加负担。
我手机里存着丈夫唯一的视频,是护工在丈夫患病期间,录制的丈夫扶着栏杆走路的样子。我想丈夫了,就翻出来看看。每看完一次,悲欣交集的泪水从我的心里泛滥到我的脸上。“关于对一个人的看法无论会改变多少次,我们迟早会返回第一印象”。我常常回忆我和丈夫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丈夫比我大十岁,人到中年的我们组合到一起。那一天,丈夫穿着白色的外套,圆润的脸上挂着笑容,整个人很精神。
今年春节期间回故乡,我和女儿一家到农家乐游玩,这条熟悉的路勾起了我的回忆,这和丈夫回乡的路重叠在一起——丈夫的老家的亲人,我在心中时常挂念着你们,你们会偶尔想起我吗?
这姻缘,离我很近,又很遥远,世上没有比人情更重要的事,也没有比人情更令人心酸的事。农家乐旁的池塘里,太阳泛着光,在水里印出无数个小太阳,但风吹来,从脖子灌进我的体内,我感到一阵微寒。寒风吹彻后,把我的悲切和孤独也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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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姻缘,很近又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