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公公婆婆相隔数天去世，长达七十年的牵牵绊绊直到天堂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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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你舒服吗？"牵绊到天堂 文/刘欣

公公婆婆同龄，都是一九三一年出生，二十一岁时经媒人介绍相识，便开启了长达七十年的牵牵绊绊。

两个多月前，公公在数次进出医院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静静地离去了。其实就在头一天的傍晚他还能讲话，只是吐字含糊不清，我们勉强分辨，其中一句就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人真的会预言出自己的离开吧？而且，那的确是个很远的地方，远到这个世界无法看到。

爸爸告诉小儿子："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婆婆与公公感情一直以来不算融洽，满头白发的婆婆总喜欢掰着手指历数公公以前的种种过失：赌钱、不给家用、不照顾孩子，每次讲起都是一肚子怨气。但公公还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却时常偷偷塞几块零钱给公公，让他去买彩票，对他的赌钱陋习简直是纵容！所以我们总是笑她“verylove”他，她当然是矢口否认。

当把公公去世的消息慢慢告诉她时，她问：“公公多大年纪了？”我们说“九十一岁，和你一样。”她很理智地点点头：“哦，那很长命了。我跟他感情不好，所以没有很伤心，你们不用担心我。”而几分钟后，就开启了复读机模式：“公公去世了是吗？”“他多大年纪了？”“……你们不用担心我。”几句对话翻来覆去，只有问累了休息时才会暂停一阵。她以往虽有这种失智症的表现，可是从没有这样严重，好像忽然间掉进了一个大大的漩涡，完全没办法转出来，以往用来转移注意力的话题全都不奏效了。

公公出殡的几天后，她的左手无名指忽然红肿，一碰就痛。当时我还猜想，是不是这个佩戴结婚戒指的手指此刻在感应着她的心情。本以为去医院做个小手术再包扎一下就好，但验血结果出来后，医生说发现了癌细胞，让我们转去更大的专科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我们去了，这个细致的检查需要住院等结果，而这里的住院不让家属陪护，吃饭洗澡如厕一应事宜都是护士照顾，对她来说忽然间离开熟悉的家，周围也不是儿女环绕，环境的骤然转换倒是停止了她的复读机模式，开始观察同室的病友，等我们去看她时她会偷偷告诉我们对床的华人常有两个儿子来探望，隔壁床的马来妇女只有一个妹妹常来，她知道这些是因为她听得懂她们的马来语对话，还很得意她们并不知道她能听懂马来语……

上次你出院，我还能走到门口欢迎你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们她是血癌晚期，按照她的年龄和病症，无法承受化疗等方式，建议回家保守治疗，并说她类似病情的人平均存活时长大约是六星期左右。

六个星期？我们难以相信，因为她虽然短期记忆极差，但记得很多从前的事；而且身体还算不错，可以拄着四脚助行器在家里走动；讲话还是中气十足，滔滔不绝，从一个话题无缝衔接到另一个，讲到开心处还能模仿所提到人物的表情动作；虽然没有牙齿了，但消化力极好，每餐吃了一小碗米饭后总要再加一点，我们怕她糖分摄入太多想要阻止，她就要强调：我是山芭（乡村）姑娘，吃很多的……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只剩下六星期呢？

每天认真记录吃了药，不然转眼就忘

我们无法相信，疾病就迅速让我们领教到它那生铁般的面目，几乎就在十天内，她的能力一一被夺去：记忆力更差，有时连儿女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不再能走路了，只能穿着尿片卧床；不再有胃口，原本可以吃的米饭鱼类都不再能吃，每餐只能吃半小碗煮到软烂的粥，还得哄着她才能吃下；讲话声音也变弱，也不大开口了，更多的时候是昏沉欲睡。现在虽已超过医生预测的期限两个星期，庆幸之余，也知道她越来越如将残的灯火，在风中做着无力的颤动。

然而有一件事情没有被夺去的，就是那些关于公公的问题，她还是复读机般每天几十次地问“公公去世了是吗？”我们想到了一个新的回答方式，就是告诉她公公去了天堂，她居然听得进，好像受到了一些安慰，并且在“复读机”里加入了新的内容：“我也不久就要去天堂了。”她可能也是如公公当初一样，预感到自己即将离去，但她从前描述死亡时，从来没有用过“天堂”这个词，而是用方言中隐晦的说法“好掉了”。那么如今她说要去天堂，是因为听到公公在天堂，便对天堂产生了向往吗？她和他的牵绊，今生的七十年还不够，还希望延续到天堂吗？倘若真有天堂，不再有世间赌博的诱惑养家的压力，他们是不是可以更好地相爱了呢？

真应该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让一对历尽尘世劫数仍牵绊不够的灵魂，可以轻松喜悦地重新相聚吧？倘若真有这样的地方，还真的只能称之为天堂。

后记：此文写完后的第三天，婆婆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面容平静祥和，愿她和公公都在他们的天堂得享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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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欣，二十多年前毕业于吉大中文系，现居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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