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薯小白,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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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企业来说,这样操作不仅省掉了大笔的残保金,还能从国家那里申请到岗位补贴。中介平台赚的则是企业按人头给的佣金,个人中介赚的则是差价,比如姐姐的这位同学,答应给600元/月并缴社保,而企业一般都是按照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来发工资的,以到手1500元/月来算,这位同学一个月就可以拿到900块钱的差价。
最近,姐姐多年不联系的同学给她发来微信,说有一份不用坐班但准时发工资的工作,如有兴趣就把身份证和残疾人证邮寄过去,她会帮忙代办合同。这是天上掉馅饼,还是另有蹊跷?一头雾水的姐姐问我意见。我很矛盾,因为我很清楚这背后是什么交易,但也明白对于有听力障碍的她来说,这是一份不错的额外收入,不要白不要。其实只要上网搜索“残保金”,就可以看到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残保金生意,不懂的人不会关心,懂的人则心照不宣。在客服口中,残疾人职工是企业的麻烦制造者,但通过巧妙的交易,就可以变“累赘”为“帮手”,代价只是一份极低的工资和一笔佣金。许多残疾人对此一无所知,以为是一项福利,还有一些虽然知情,却心甘情愿。对于这种“千金难买我愿意”,事外人竟一时不知取何立场。首先要说,不坐班、白给钱,这不是骗人的。但要讲清原委,就得先说明白什么是残保金。残保金的全名是残疾人就业保障金,通俗来讲,国家为保障残疾人劳动就业,规定符合条件的用人单位要按照一定比例吸纳残疾人就业,比如目前是不得低于1.5%,即1000个岗位至少要留15个给残疾人员工。如果某单位没有按要求吸纳残疾人,就要向国家缴纳相应的保障金,即残保金,由国家用于支持残疾人事业。我国残疾人的就业环境不如人意,很多企业不愿招聘残疾人,过去残保金数额不太高,所以企业宁愿直接缴钱了事。然而,残保金政策在2015年迎来大变化,财政部等三部门改变了残保金的计算方式,导致残保金缴纳额飙升。以北京为例,一个千人规模、在职职工平均工资20万的企业,若未聘用残疾人,按旧规定只需94万,按新政策则要缴纳340万。至此,企业再也无法忽视这笔钱,但要真招聘残疾人,又有很多顾虑。这时中介就出现了,其手段就是撮合残疾人和用人单位签订虚假劳动合同,残疾人把残疾证挂靠给企业,企业则每月发工资、缴社保,但不要求残疾人来上班。对企业来说,这样操作不仅省掉了大笔的残保金,还能从国家那里申请到岗位补贴。中介平台赚的则是企业按人头给的佣金,个人中介赚的则是差价,比如姐姐的这位同学,答应给600元/月并缴社保,而企业一般都是按照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来发工资的,以到手1500元/月来算,这位同学一个月就可以拿到900块钱的差价。然而,多数残疾人本来就难以找到工作,有人给发工资还上社保,也算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这就是白发工资现象背后的秘密。
▲ 发改委等六部门印发《关于完善残疾人就业保证金制度更好促进残疾人就业的总体方案》(发改价格规〔2019〕2015号),明确自2020年1月1日起:对在职职工人数30人(含)以下的企业,暂免征收残保金。 © 发改委
工作缘故,我接触到一些残疾人,也听到他们的一些声音,其中有些残疾人非常反对挂靠就业。一位30岁的年轻小伙出生时因母亲难产而留下行动不便的后遗症。他从小到大基本都由父母看护,成年后依然被养在家中,父母还给他找了一份挂靠的工作。但他渴望走出家门,找到工作,认识更多的人,当然更希望邂逅一位异性,成家立业。但父母认为他没有能力就业,不如挂靠稳妥。还有一位上过大学的聋哑女孩,毕业后本来想找一份工作,凭本事吃饭,但是在招聘网站上找到的雇主只想让她待在家中什么也不干,每个月给她发放最低工资。她在线下分享会上讲了自己的遭遇,认为挂靠横行的现象严重禁锢了自己,令她与社会隔离。当然,我在大城市接触的残疾人,许多从小衣食无忧,也受过较好的教育。在遇到这类问题时,他们知道有公益组织能提供帮助,还会时常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生活经验。在我国超过8500万的残疾人中,他们是很小的一部分幸运儿。对于大部分生活没这么优越,被现实锤得苟延残喘的残疾人,他们习惯的是施舍,而不是权利,是政策的垂青,而不是主动维权。如果有人提供一份这样的工作,他们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在微博、QQ群中有很多挂靠群,一些残疾人在其中表示希望挂靠,并强调自己有一级残疾证(企业更愿意要一级证),但这种机会还是太少,有些机会只限于本地人。有就业能力的残疾人很难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姐姐没有进过企业,如今她在家编藤椅,辛苦一个月下来也只能挣两千,这在当地不及一个普通人收入的三分之二。对她来说,挂靠残疾证就有一份额外收入,我也没有理由让她放弃。具体到一个个具体的人,挂靠残疾证让他们与社会更加隔离吗?让他们更没有尊严吗?这还真不好回答。显然,广大残疾人担忧的不是社会隔离与尊严,而是残疾补贴什么时候下来,怎样才能挣到更多的钱,他们既缺乏权利的意识,也没有联合的能力。对于挂靠这种现象,身边人的立场是很暧昧的。在给企业减负的背景下,人们往往投给企业更多的同情,企业选择挂靠来规避残保金,仿佛无可奈何且合情合理。中介也抓住了这一点,一方面将残保金说成是企业的负担,一方面又夸大招聘残疾人可能带来的麻烦和风险。他们搅浑水一样,让一个本应全社会共同应对的问题,变成一个只有通过歪门邪道才能解决的问题。业内有人反对挂靠,他们苦口婆心地给企业算“经济账”:在当前制度下,用人单位招聘残疾人就业,只需要最初进行无障碍改造,加上一段时间的就业辅导和适应,就可以让残疾员工像普通员工那样创造财富,这样企业不仅免去了残保金,拿到了岗位补贴,也树立了良好的企业形象。他们强调残疾人是一种宝贵的人力资源,也可以创造财富。残疾人就业后能自食其力,免于成为家庭负担,减少资源浪费;家属可以从中解放出来,参与社会生产。▲ 在江苏太仓,二十多位心智障碍者在一个“残障人士福利工厂”中工作,其培训经理说:“我们不仅是一个庇护工厂,(还是)为了让他们真的融入这个社会,我们希望帮助他们到外面找工作。” © 吴家翔 / 谷雨实验室然而我们跌入了“工具理性”的思维陷阱。鼓励企业招聘残疾人,支持残疾人就业,如果更多只是经济上的核算,当现实暂时不那么“经济”时,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支持残疾人就业了?毕竟,企业和残疾人所面临的难题是确实存在的。这个逻辑显然有问题,我们支持性别平等,更多是基于平等和权利的观念;我们支持赡养老人,更多是源于亲情和孝老的文化传统。我们支持残疾人就业也是基于一种观念、认识,只有真实就业才能让残疾人平等参与社会并融入社会,从而保障他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有谁质疑残疾人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吗?没有。尽管许多残疾人自主选择了挂靠,但这是他们在格局、条件受限的情况下的选择。更何况,还有很多残疾人在努力追求真实的工作,他们憎恶被以这种方式隔离在社会之外。我们还应该意识到,这种“假就业”扼杀了我们对未来社会的想象力——如果这个社会对残疾人足够友好,或许残疾人可以成为某个企业的正式员工,每月有更高的收入,更融洽的同事关系,更自尊的生活,我相信这比低质量的温饱更有吸引力。“没有我们的参与,不要做关于我们的决定。”这个领域还有领航者,他们还在努力为残疾人争取另一种可能。暂时的制度、观念的欠缺,以及部分残疾人的个人选择,无法赋予假就业合理性,如果我们认同挂靠,那将封死他们未来的道路。*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火器传奇》(科学出版社)图书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