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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乡村医生

2016-04-26 卡夫卡 诗歌

弗兰兹·卡夫卡,生活于奥匈帝国统治下的捷克小说家。出生犹太商人家庭,18岁入布拉格大学学习文学和法律,1904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为4部短篇小说集和3部长篇小说。可惜生前大多未发表,3部长篇也均未写完。卡夫卡是欧洲著名的作家。他生活在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时代,又深受尼采、柏格森哲学影响,对政治事件也一直抱旁观态度,故其作品大都用变形荒诞的形象和象征直觉的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的孤立、绝望的个人。文笔明净而想像奇诡,常采用寓言体,背后的寓意言人人殊,暂无(或永无)定论,令二十世纪各个写作流派纷纷追认其为先驱。

"卡夫卡"在捷克语中是"寒鸦"的意思,卡夫卡父亲的铺子即以寒鸦来作店徽。而"卡夫卡"在希伯来语中是""的意思(和都是犹太人的语言)。为纪念这位独一无二的大师,1983年发现的小行星3412以"卡夫卡"来命名。

卡夫卡是,他是西方的宗师和探险者,他的创作风格是,是表现主义作家中创作上最有成就者。他生活和创作的主要时期是在一战前后,当时,经济萧条,社会腐败,人民穷困,这一切使得卡夫卡终生生活在痛苦与孤独之中。于是,对社会的陌生感,孤独感与恐惧感,成了他创作的永恒主题。英国诗人奥登评价卡夫卡时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乡村医生



文/卡夫卡



      我陷于极大的窘境:我必须立刻启程到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看望一位重病人,但狂风大 雪阻塞了我与他之间的茫茫原野。我有一辆马车,轻便,大轮子,很适合在我们乡间道路上 行驶。我穿上皮大衣,提上出诊包,站在院子里准备启程,但是,没有马,马没有啦,我自 己的马在昨天严寒的冬夜里劳累过度而死了。我的女佣现在满村子里跑东跑西,想借到一匹 马,然而我知道这纯属徒劳。雪越积越厚,行走越来越困难,我茫然地站在那里。这时那姑 娘出现在门口,独自一人,摇晃着马灯。当然,有谁在这种时候会借他的马给别人跑这差 事?我又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知所措。我心烦意乱,苦恼不堪,用脚踢了一下那已经多年 不用的猪圈的破门。门开了,摆来摆去拍得门枢啪啪直响。一股热气和类似马的气味扑面而 来,里面一根绳子上一盏厩灯晃来晃去;低矮的棚圈里有个人蜷曲蹲在那里,脸上睁着一双 蓝眼睛。他葡匐着爬过来,问道:“要我套马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弯下腰,想看 看这圈里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女佣站在我身旁,说道:“人们都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什么 东西。”我们两个都笑了。 


  “喂,兄弟!喂,姑娘!”马夫喊着,于是两匹健壮的膘马相拥而现,它们的腿紧贴着 身体,漂亮的马头像骆驼一样低垂着,仅靠着躯体运动的力量从与它们差不多大小的门洞里 一匹跟着一匹挤了出来,但马上它们都站直了,长长的四肢,浑身散发着热气。“去帮帮 他,”我说,听话的女佣便急忙过去给马夫递挽具。可是,不等她走近,马夫就抱住了她, 把脸贴向她的脸。她惊叫起来,跑到我身边,脸颊上深深地留下两道红红的牙印。“畜 生!”我愤怒地喊道:“你想挨鞭子吗?”但转念又想,他是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从哪里 来,而且在大家拒绝我的时候自愿来帮助我。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并不计较我的威 胁,只是向我转了一下身体,手里不停地套着马车。“上车吧,”他说。一点不假,一切已 准备就绪。我发现这套马车非常漂亮,我还从来没坐过这么漂亮的马车呢。我高兴地上了 车,说道:“不过,车我来驾,因为你不认识路。”“那当然,”他说,“我压根就不跟你 去,我留在罗莎这里。”“不!”罗莎直喊,然后,预感到无法逃避的厄运的降临,跑进屋 里。随后,我听到她拴上门链发出的叮铛响声,又听见锁子被锁上;我看见她还关掉了走廊 的灯,又迅速穿过好几个房间,关灭了所有的灯,以使自己不被人找见。“你跟我一起 走,”我对马夫说,“否则我不去了,不论怎样急迫。我不能想象为此行而把那姑娘送给你 作为代价。” 


  “驾!”他吆喝一声,又拍拍手,顿时,马车就像激流之中的木块一样奔出。我听到马 夫冲进我家里时屋门震裂的声音,然后,我的眼睛、耳朵以及所有感官只觉得一阵呼啸风驰 电掣般掠过,但这瞬间即逝,因为,那病人家的院子就好像紧挨着我家的院门,我已经到达 了。马儿静静地站在那儿,雪也不下了,只有月光撒满大地。病人的父母急匆匆迎出来,后 面跟着他姐姐。我几乎是被从车里抬出来的。他们七嘴八舌,而我却不知所云。病人房间里 空气污浊,令人无法呼吸,废旧的炉子冒着烟。我想推开窗户,但首先我要看看病人。他消 瘦、不发烧、不冷、也不热,两眼无神。小伙子没穿衬衣,盖着羽绒被。他坐起身来,抱住 我的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道:“医生,让我死吧。”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没人听见 这话。病人的父母躬着身子呆站在一旁,等候着我的诊断。他姐姐搬来一把椅子让我放下诊 包。我打开包,寻找工具。小伙子不断地从被窝里向我爬过来,提醒我别忘了他的请求。我 抓出一把镊子,在烛光下试了试,然后又放回去。“是啊,”我渎神地想:“在这种情况下 众神相助,送来了需要的马匹,又因为事情紧迫而送来第二匹,更甚者,还送来了马夫— —”这时,我才又想起了罗莎。距她十里之遥,而拉车之马又无法驾驭,在这种情况下,怎 样才能救她,怎样才能把她从马夫身下拉出来呢?现在,那两匹马不知怎么已经松开了缰 绳,又不知怎么把窗户从外边顶开了,每匹都把头伸进一扇窗户,不受那家人的干扰,观察 着病人。“我要立刻返回去。”我想,好像马儿也在催我动身。但我却任凭他姐姐脱掉我的 皮大衣,她以为我热得脑胀。老人给我端来一杯郎姆酒,并拍了拍我的肩膀。献出心爱的东 西表明他对我的信任。我摇了摇头,在老人狭隘的思想里我感到不适,仅鉴于此我拒绝喝那 酒。他母亲站在床边叫我过去,我走过去,把头贴在小伙子胸口上,他在我潮湿的胡须下颤 抖起来。那边,一匹马对着屋顶大声嘶叫。我知道的事已被证实:小伙子是健康的,只不过 是有点供血不足,他那忧心忡忡的母亲给他喝了过多的咖啡。然而他却是健康的,最好干脆 把他从床上赶下来。我并不是救世主,让他躺着吧。我供职于区上,忠于职守,甚至于过 分;我薪俸微薄,但却慷慨大方,乐于帮助穷人,另外,我还要负担罗莎的生活。如此看 来,小伙子也许是对的,我也想去死。在这漫长的冬日里,我在这里干什么呀!我的马死 了,而且村子里又没人借给我一匹。我得从猪圈里拉出马来,如果不是意外得马,我就要用 猪拉车了。事情就是这样。我向这家人点点头。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即使知道,他们也不会 相信的。开个药方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与这些人互相交流沟通,却是件难事。现在,我的探 诊也该结束了。人们又一次让我白跑一趟,对此,我已习惯了。这个区的人总是在夜里来按 门铃,使我备受折磨。然而这次却还要搭上罗莎。这个漂亮的姑娘,多年来生活在我家里而 没有得到我多少关心——这个代价太大了。我必须马上认真考虑一下,以克制自己,不致对 这家人发火,虽然他们不管怎样也不会把罗莎还给我。但当我收拾起诊包,把手伸向我的皮 大衣时,这家人站在一起,父亲嗅了嗅手里那杯朗姆酒,母亲可能对我深感失望——是啊, 大家到底想要什么呢?——她满眼泪水,紧咬嘴唇;他姐姐摆弄着一块血迹斑斑的手帕,于 是我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承认这小伙子也许真的病了。我向他走过去,他对我微笑着,好像我 给他端来了最美味的汤——啊,这时两匹马都叫了起来,这叫声一定是上面所安排,用以帮 助我检查病人——而这时我发现:的确,这小伙子是病了。在他身体右侧靠近臀部的地方发 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伤口,玫瑰红色,有许多暗点,深处呈黑色,周边泛浅,如同嫩软的颗 粒,不均匀地出现淤血,像露天煤矿一样张开着。这是远看的情况,近看则更为严重。谁会 见此而不惊叫呢?在伤口的深处,有许多和我小手指一样大小的虫蛹,身体紫红,同时又沾 满血污,它们正用白色的小头和无数小腿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小伙子,你已经无可救 药。我找到了你硕大的伤口,你身上这朵花送你走向死亡。这家人都很高兴,他们看着我忙 这忙那,姐姐把这情况告诉母亲,母亲告诉父亲,父亲又告诉一些客人。这些人正踮着脚 尖,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从月光下走进敞开的门。“你会救我吗?”小伙子如泣如诉地悄 声问我,伤口中蠕动的生命弄得他头晕目眩。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向医生要求不可 能的事情。他们已经丧失了旧有的信仰,牧师闲居家中,一件接着一件撕烂他们的法衣,而 却要求医生妙手回春,拯救万物。那么,随他们的便吧:我并非不请自到,如果你们要我担 任圣职,我也就只得顺从。我一个年迈的乡村医生,女佣被人抢去了,我还能企望什么更好 的事情呢!此时,这家人以及村子里的老者一齐走过来脱掉了我的衣服;一个学生合唱队在 老师的带领下站在屋前,用极简单的声调唱着这样的歌词: 


    “脱掉他的衣,他就能医, 
    若他不医,就致他于死地! 
    他只是个医生,他只是个医生。” 


  然后,我被脱光了衣服,用手指捋着胡子,侧头静观着众人。我镇定自若,胜过所有的 人,尽管我孤立无援,被他们抱住头、抓住脚、按倒在床上,但我仍然这样。他们把我朝墙 放下,挨着病人的伤口,然后,都退出小屋,并关上了门;歌声也嘎然而止,云块遮住了月 亮,暖暖的被子裹着我,马头在窗洞里忽隐忽现地晃动着。“你知道,”我听见有人在耳边 说,“我对你缺乏信任,你也不过是在某个地方被人抛弃了而不能自救。你没有帮我,反倒 使我的病榻更小。我恨不得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不错,”我说,“这是一种耻辱。但我 现在是个医生,你要我怎样呢?相信我,事情对我也不容易。”“难道这样的道歉就会使我 满足吗?哎,也许我只能这样,我一向都很知足。带着一个美丽的伤口我来到人世,这是我 的全部嫁妆。”“年轻的朋友,”我说道,“你的缺点是不能总揽全局。我这个人去过附近 所有的病房,我告诉你,你的伤并不那么可怕。伤口比较深,是被斧子砍了两下所致。许多 人将半个身子置于树林中,却几乎听不到林中斧子的声音,更不用说斧子向他们逼近。” “事情真是这样吗?还是你趁我发烧在欺骗我?”“确实如此。请带着一个工职医生用名誉 担保的话去吧。”他相信了,安静下来不再做声。然而,现在是我考虑自我解救的时候了。 马匹依然忠实地站在原位,我很快收集起衣服、皮大衣和出诊包,也顾不上去穿衣服。马儿 如果还像来时那样神速,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从这张床上一下就跳上我的床。一匹马驯 服地把头从窗户中退回去。我把我那包东西扔进车里,皮大衣丢得好远,只一个袖子紧紧挂 在一个钩子上。这样就可以啦。我飞身上马。缰绳松弛下来,马匹也没有互相套在一起,而 马车则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再后面皮大衣也拖在雪地里。“驾!”我喊道,但马并没有奔 驰起来,我们像老人似的慢慢地驶过雪原,耳后久久地回响着孩子门那新而谬误的歌:“欢 乐吧,病人门,医生已被放倒在你们的床上!” 


  我从未这样走进家门。我丢掉了兴旺发达的行医工作,一个后继者抢走了它。但无济于 事,因为他无法取代我。在我家里那可憎的马夫正在施行暴虐,罗莎是他的牺牲品。我不忍 再往下想。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冬里,我一个老人赤身裸体,坐在人间的车子上,而驾着非 人间的马,四处奔波,饱受严寒的折磨。我的皮大衣挂在马车后面,而我却够不着它,那伙 手脚灵活的病人呢,也不肯动一动指头帮我一把。受骗了!受骗了!只要被夜间的铃声捉弄 一次——这永远不可挽回。 




  (温仁百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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