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同性恋选择了结婚
周围的人都为邢文斐感到高兴,他要做爸爸了。一声接一声的“恭喜”轰炸着耳朵时,他终于缴械投降,也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了。
岔路口的父母
邢文斐读大学时,被女生追求。同寝室的男生都有了女朋友,他随大流找了一个女伴。没人知道他到最后也没有越过那底线。
工作第二年,邢文斐出差时,同住一个房间的男同事喝得半醉,主动舔了他的全身,邢文斐才明白为何自己就算拉了女生的手、和女生接吻,也只是紧张,却没有生理反应。他以前也对男生有过好感,但他一直在反复告诉自己,要和女生在一起。
一次单位组织的踏青活动,一个同事的妹妹对邢文斐一见钟情。女孩身材瘦小,蕴藏的能量却很大。她家境很好,大部分时间都不工作。每天算准了时间,开车一个多小时,来邢文斐宿舍,带着邢文斐去吃饭、逛街。女孩从不说要和邢文斐谈恋爱,每次大大方方把白色奔驰停在铁路局职工宿舍小院子里的花坛旁,一边等他一边薅着花坛里面红红黄黄的金鱼草。
邢文斐面对这个女生,好像小时候做错事面对父母一样,只会手足无措。那时,邢文斐还没真的和男人做过爱。他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岔路口,需要被推上一把,走向某一条路。但是哪一条路呢?
推邢文斐的,是他的父母。
他一直被父母教育要走人间“正道”。“喜欢同性是不对的!”那时他还需要时间来接受自己喜欢同性,但生活似乎没有给他这个时间。实际上几年后,即便他有了男朋友,邢文斐也下定决心要结婚。毕竟父母养育他二十几年,和男友在一起也不过一两年,两方面对他的影响是不一样的。
邢文斐十分钟不回女生的信息,女生都会暴怒。但邢文斐也要有自己的生活,和同事打球或者去附近的郊外走走。一次,邢文斐把手机落在宿舍里。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女生已经开车过来“追杀”,正等在他宿舍里。室友看到邢文斐回来,急忙站起来,“你们俩谈,我去食堂。”默不作声、脸色阴沉、浑身杀气的女生让室友的脸色都变了。那天,两人吵了一架,女生吼声震天,三层楼的宿舍,从上到下,同事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不知道是接受不了和女生谈恋爱,还是需要一些情绪的出口,邢文斐偶尔会放弃抵抗,——他下载了同志交友软件。世界猛地被拉开,从未感受过的风涌了进来,邢文斐大口呼吸。原来吃、睡、呼吸、性,正是这些生命的琐事创造了生命本身。一个人的生命会因为喜欢同性或异性而有所不同吗?
车子在石崖边熄火了
原本只想聊天找个倾诉的渠道,哪料到认识的同类越来越多,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圆圈,邢文斐整个人陷入其中,他感到甜蜜而危险。
与性懵懂期就知道自己性取向的同性恋者相比,邢文斐要晚太多。他的言谈举止带出来的些许大大咧咧和大男子主义,甚至偶尔的不爱洗脚,都让他受到一部分同性恋的青睐。
一个男生和邢文斐很聊得来。两人一见如故,又都是铁路行业的,工作性质类似,几次激情,从只是过夜到一起吃早饭,再到早饭后在附近转转,邢文斐最初的犹豫和迟疑,不知不觉中被打消,也冷落了那个如影随形的女生。这一次的冷落完全激怒了女生,邢文斐仍不自知。几年后,邢文斐才意识到,也许当时陪在自己身边的男孩给了自己某种支持,让他在潜意识中打算彻底炸开和女生之间的关系。
男孩开车送邢文斐回来。女生已经杀到了他的宿舍楼下。当女生目睹邢文斐从别人的车上下来时,当即哭喊着闹了起来。邢文斐的脑子还没从欢乐时光中转出,面对女生一张一闭的嘴唇,竟感觉到自己才是窒息的金鱼。他听不到她在嚷什么,脑子里嗡嗡嗡响成一片,如同深夜烟花在绽放。
女生见邢文斐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转身扑向男孩的车。邢文斐还没来得及拦住女生,男孩一脚油门开走了。女生扑了一个空,又羞又恼,转身扇了邢文斐一个耳光,邢文斐顾不上脸颊的烫疼,哄着,“就是个普通朋友,出去吃了个饭。”宿舍的窗口偶尔会有人探出头来,但立刻缩了回去,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邢文斐实在没办法,乞求女生,“以后我还要在这里工作的。我们换个地方谈。”女生勉强同意了。
女生往郊区更远的地方开去。一边开一边继续质问、责骂邢文斐,“我哪里不好?你这样躲着我!我爸妈都说,我这是下嫁给你。我可以给你花钱。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邢文斐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着。这种责骂与质问让他想起父母。
道路越来越崎岖。邢文斐在座位上缩成一团,女生忽然加速,往山路旁的大土坑里冲去,一边踩油门一边大声嚷,“我不想活了,咱俩一起死吧。”那个大土坑再往外一些,就是六十多度的石崖,一旦掉下去,不死也要残废。邢文斐猛地伸出手,全力打方向盘,车子猛地转向,女生一边尖叫一边踩了刹车,车身一半斜在土坑里,抖了两抖,熄火了。
邢文斐突然不知道未来怎么办,他有些懊恼,更多的是纠结,他在心里挣扎好久,“也许我更喜欢的是男生?”
虽然想到父母可能会很失望,但他想试一试,和男孩确定恋爱关系。没想到,再约男孩出来见面,对方拒绝了他好几次。邢文斐一而再地解释,男孩先是躲闪,最后被逼急了,才吐出一句,“我没想到你有女朋友。”“我们分手了。”“可你将来会结婚吧?”邢文斐被噎住了,对方是不愿意和他继续在一起了。在邢文斐眼里,这是他的初恋,也是他不明白如何谈恋爱时,最用心的一次。
过了半年多,邢文斐才想明白。也许作为一个人,他已经成年了,可以结婚生子了。但在同性恋的世界里,他还是个懵懂的孩子。连自己要怎么面对生活和感情还没有考虑好,又如何去处理和恋人的关系。
人间正道
邢文斐在工作中很沉默,他的笑多过他的话。住在宿舍,让他和家里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父母不会一直因为结婚的事情耳提面命。同时,宿舍在偏远的郊区,限制了他无法经常和同性朋友见面,多半时间只是在交友软件上聊聊天。
人挨得了痛、挨得了苦,但忍受不了寂寞。铁路局职工的福利是在某一个地域区间内乘火车,凭工作证是免费的。那段日子邢文斐一休息,就去成都市内玩。从他工作的地方到成都市内,坐动车要四十分钟。
成都比周边城市经济发达的同时,同性恋群体也远比邢文斐长大的小城多上几十倍。在这里,邢文斐和新认识的男生谈起了恋爱。两人都喜欢旅行和摄影,他们结伴去了拉萨、厦门、南京。从南京回来的飞机上,男友跟邢文斐说了实话,他是北方人,在成都工作一年,马上就要回北方了。邢文斐的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下飞机前,他问男友,“你介意距离吗?”“不介意。”或许是因为邢文斐过惯了那种繁忙而偏远的生活,他同男友因为距离见面次数很少,平时互不干扰,邢文斐竟也慢慢适应了。
有了男友,邢文斐的工作和生活状态都有了变化。有了压力和不开心时,他会挤出时间和男友聊聊。男友比他大几岁,常宽慰他。在男友的鼓励下,邢文斐接受了工作中的不如意,给家里打电话的次数也多了。虽然在电话里,父母还是催着他相亲、交女朋友。换了以前,他肯定要发脾气,和父母呛几句。现在他会安静地听父母说完。他发现,自己和女生谈恋爱时留下的惊恐和焦虑,已经越来越淡了。
北方的习惯和四川不同。别看从经济程度上,成都更发达,但是从文化的传统性上,北方的文化里多了一些野性,南方的乡下则更保守。不少家庭里还供奉着观音菩萨,一家老小逢年过节还会跪拜求平安。男友也时而会反过来劝他,“家里亲戚介绍的相亲对象,该去看就去看吧,也别让家人太操心。”邢文斐接受了男友的建议,他也有自己的策略,和男友在一起的两年多时间里,邢文斐和差不多二十多个女生相过亲。
邢文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去相亲这件事,这就跟他也已经接受了自己是同性恋一样是一回事。他就像一个演员,每次相亲都是一出戏。邢文斐是男主角,对方是女主角,介绍人是配角。台词是即兴发挥的,但也错不到哪里去,人们在相亲时还能说出来什么话呢?当然结局也都是邢文斐设计好的:加了微信不怎么说话,过半个月再告诉女方,两个人不合适。邢文斐一直以为可以这样拖下去,他不必结婚,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
和男友在一起一年多时,邢文斐遇到了一个很聊得来的相亲对象。那个女生长得并不漂亮,但很率真。身材好像男孩子一样,又留着短发,笑起来也不拘谨。几天后,女生约邢文斐一起看电影,“相亲那顿饭是你请的,这次请你看电影作为回报。”对方这么说。邢文斐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大大方方地去了。后来的小半年里,两个人相互约着吃饭、看电影、逛街、喝东西,竟也建立了某种熟悉。这一切,邢文斐没有跟男友讲。他吸取了第一次恋爱的教训,宁肯保密,也不想冒两个人分手的险。
当女生和邢文斐约着去附近的省份旅行,两个人终于赤裸相对时,邢文斐心里乱极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男友。他害怕男友知道这一切。女生用嘴开始吮吸邢文斐,他的心里一方面很绝望,一方面也真的有了欲望。邢文斐后来跟自己解释说,这个女生是特例,只有面对她,他才不需要吃小药丸。因为女生可以用嘴为邢文斐做很长时间前戏。在邢文斐的心中,这或许是他走上人间正道的唯一桥梁。
为了这条“正道”,邢文斐咬咬牙,和男友分了手。男友也没多问,听完邢文斐说谈了女友要结婚,加上异地相恋不容易,也没再多说什么,祝福或者埋怨甚至关于以后的只言片语都没有说。
终于成功了
但那个女生并没有和邢文斐在一起。她当然也不知道邢文斐的“付出”,而只是拒绝了邢文斐提出的在一起的想法。邢文斐为此事感到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去宁波出差,邢文斐认识了一个同样来出差的东北男人。两人年纪差不多,邢文斐比较瘦,东北男人很高很壮。邢文斐特别喜欢东北男人的外形。他偷偷把本来三天的出差,跟单位左磨右磨到一个星期。那一周内,两个人工作之后就一起吃饭,一起住了四个晚上。
两人都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一年后,东北男人到成都出差。邢文斐请了假,两人又一起度过了三天。
分开后的一晚,东北男人和邢文斐视频聊天,问他怎么想的。邢文斐说,“我心动了。”东北男人在视频那端笑了出来,“我也是。”但邢文斐又说,“我们距离太远了。”又过了几天,邢文斐发现他可以很自在地和东北男人说他家里要他结婚的事情,而且也说了他之前谈过的女友。
邢文斐在心里抗拒着结婚这件事。原本还在两性中间犹豫,此刻他愈发地知道自己更加喜欢的是男人。而且适合他的,或许是东北男人这种可以倾听、可以出主意、又不会干扰他生活的男人。
就在他已经更清楚自己的时候,邢文斐的父亲忽然检查出脑部长了肿瘤。良性的可能性很大,但开颅是个大手术,在病中父亲施加的巨压下,邢文斐又有了新女友,是他父母家所在的小县城的公务员。女孩很单纯,比他小三岁,没有太多地和社会接触,更不可能想到邢文斐喜欢男人。邢文斐觉得自己找对了“观众”。虽然很多时候,女孩的脾气不小,有点公主病。
邢文斐和东北男人视频聊天,两人都感叹,距离太远了,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彼此又都有稳定的工作,以及需要照顾的父母,不可能为了对方而干脆地舍掉现有的生活。邢文斐还是会偶尔上交友软件,多半只是看看。对他来说,这就是生活。虽然无奈,却已经做出了选择。
当家人催促邢文斐要孩子,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但发现和女友上床,面对女友略丰满的身材,他“不行”了。女友安慰他不要紧张。到了第二次,邢文斐提前准备好药物,终于成功了。
邢文斐算好日期,和女友只上了三次床之后,女友怀孕了。接下来的时间,至少一年,他不用和女朋友再上床了。等孩子生出来之后,那个时候女友变成了老婆,奶孩子、带孩子,一定会耗费她很多精力,加上他只能周末回去,不需要经常见面。就算见面还有孩子,父母也要来照顾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到了晚上因为房子太小,自己再回单位宿舍……想到这些,邢文斐松了口气。
邢文斐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叫做西西弗的巨人要一直扛着巨石上山。夜里,那块巨大的石头会重新滚回山脚。天亮以后,巨人再搬。邢文斐觉得自己就像西西弗。
无意中,一位同性恋朋友得知邢文斐有老婆,便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老婆。不笑不说话的邢文斐一下子翻了脸,“你问这些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隔了几个小时,邢文斐删除了这个人的微信。他更不允许自己去想这些事情。他永远不会告诉别人,对和自己一起生了孩子的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感情。
偶尔和同事吃饭喝酒摆龙门阵,男人们也会聊起老婆。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老婆其实就是亲人。邢文斐想,自己不过就是把夫妻感情转化为亲人的阶段,提前到了新婚燕尔。这样想,让他释然些许。
邢文斐把婚期定在了今年的十二月。定好日子那天,他照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刚刚三十岁的男人,满脸疲倦和沧桑。他情不自禁掏出手机,点开了交友软件。邢文斐是不会离婚的,这是他给自己定下来的一条金科玉律,他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打破这个界限。他跟自己开玩笑,这个世界上想和自己老婆离婚、但终究没有离婚的男人,多着呢!
有了规矩和界限,邢文斐愈发担心自己能不能把婚姻和一生这两场剧演好。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或许只有当他面对未来孩子的时候,才能忽略自己演员的身份。或许有一天他会遇到那个让他鼓足勇气打破演员假象的男人。或许,他什么都不会遇到,直到死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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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人物为化名
吴楠 | 作者
航空工程师,非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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