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校园里感染的
尖锐湿疣
地板被保洁员擦得锃亮,两侧长长的握把亦被拂得一尘不染,如果不是消毒水气味作祟,眼下整洁的环境很难与病痛有什么关联。
里面不让进了,护士把我挡在门外:家属在外面等。
我赶忙解释自己不是家属。李昱转身向我说,今天已经很感谢你了。我告诉他,一会医生会打麻药的,不疼。
手术说起来不大不小,尖锐湿疣,只不过是病灶的位置过了耻骨线,门诊自是无力解决,手术治疗也不是最棘手的问题,毕竟尖锐湿疣在第一年复发的概率接近70%,至于剩下的只有看他造化了。
我莫名其妙地成了李昱的家属,他身份证上清楚地写着出生于2002年,还有几个月才满16岁。
李昱之前在一家中医院治了几次,花了大几千块钱不说,病情也没有好转的迹象。他是通过一个朋友才辗转找到我。尽管已经不做社工多年,但凡能帮得上忙,我都不会拒绝,眼下要处理紧急且重要的事是如何使他接受手术治疗。
想回原来的医院去治疗,李昱说,毕竟钱已经花了。
我说,人快不行了是往西医送还是往中医送?
他说考虑下,其实是钱的问题。我替他算了下,一次手术的费用在三千块左右。又过了好些天,他才决定乖乖跟我来。手术的钱是他借的,除了之前那个朋友,他还跟姐姐开口借了一点,至于病情什么的肯定是不能说实话的。
他只身一人,准时出现在医院里,真是了不得,这个年纪能守时的人已经不多了。我曾经跟主治医师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李昱的情况后他没有太过为难,交钱,签字,一切顺利。
李昱一米六五的身高,穿着化纤面料的衬衣,背的包也是亮面材质,显然不是真皮。淘宝存在的一大作用,乃是让不同收入群体都能够在上面找到生活的一丝体面感,对了,他当时还带着黑色的口罩。
今天没化妆,为了挡痘印,他解释。
紧张吗,手术之前我问李昱。他没说话,就摇了摇头。
约莫四十分钟过去,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麻药还没散,像喝多了酒。我问他接下来去哪,他说回去,回单位的宿舍。
一家KTV,就在老军区大院门口,四层楼高的独立建筑,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客人,遇上周末更多。他的工作是负责往包间里送菜或者端酒,晚上8点到凌晨3点,当然那种更挣钱的工种他是不干的。KTV给员工提供吃住算是一种福利,关键,关键是那里身份证查得不严。每天黑白颠倒的工作,最直接的后果是他脸上的痘像野草一样没完没了,上班前化妆得用很厚的粉掩盖。
你看,他说着,一边朝脸上比划了下。
只有在他想认真表达的时候,才会把口罩拉下来,露出微微上翘的嘴角。
我不知道该如何恰如其分地去描述李昱的外貌,小眼睛,粗眉毛,有着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应有的一切。
你为什么没有继续读书了?我问他。
就是不想读,他说,我是考到市里的高中,之前英语每次考试都在九十分以上(满分一百二),并不算差吧。
半年前的下午,李建国冲到学校的教师办公室当面一阵怒斥,李昱当时也在场,但男人咆哮的对象并不是他。
“那么多老师都教得了我儿子,就你说教不了,那是你的问题。”
说罢,李昱被中年男人一把拽出办公室,在他的印象里,那是自己的父亲为数不多的站在自己一边的时候。李建国当然有理由生气,光到城里,路上就耗掉了大把时间,结果就这点破事?
在李昱的讲述里,他回家待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坐上火车一路南下。出发前他问过朋友,不到16岁能干什么,现在的工厂审核比较严格,假证过不了关。同村人出来打工的时候,都会把身份证上的年纪改大,他没什么准备,只能硬着头皮找。
他工作的KTV门脸是一整面玻璃外墙,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三层楼高的玄关,摆着一架通体白色的三角钢琴,既现代又气派,李昱偶尔会看到这架钢琴,但每天目送着来来往往的客人,眼神再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从旁边的小巷进去,水磨石外墙的建筑就是他所说的宿舍。应该是原来办公室改建的,两个人住一间,我看到空荡荡的鸟巢筑在屋檐下,现在是夏天,鸟儿都去北方了。
白色钢琴
南方地区的经济比内陆发达,很大程度上要依靠着候鸟般的务工潮,他们没有中产阶级日常游泳健身的阳光生活,也不会有读书会或者观影沙龙之类的社交,只会在你和朋友欢唱的时候,在某个角落与你擦身而过。
你爸爸,我是说你一个人跑出来,你爸爸没意见?我想了想,问道。
李昱没回我,一路走,一路跟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打招呼,不多说应该就是同事。送他到宿舍,我的任务也就算告一段落了,术后的第一天晚上,伤口会疼得厉害,他算好了,第二天不上班可以好好休息。
走到李昱的房间门口,他突然告诉我他为什么要离开老家。
“我是来找我妈妈的。”
见四下无人,他凑到我耳边,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秘密。
“我的母亲是被拐卖到河南的。”
母亲
通过社工的工作,我和不少工作对象成了朋友,也从他们那里听到了各种关于原生家庭的遭遇,有的父亲借口一晚上不回家就十几年没音讯的,有的父亲因为交通意外身故的。从记忆里翻出这些形形色色的往事,我就会想到李昱。
他上下班的时间并不固定,偶尔晚上加班才能和他搭上几句话,其余的时间都在沉默,除了提醒他第一次手术要三个礼拜后去复查。等他约我见面的时候,已经从医院出来了,“医生说不用手术了,就给开了点干扰素回去擦。”这和当初的设想不太一致,原本他是做好了准备再来一刀,如今算是成功躲过一劫。
他把见面的地方约在书店,是想让我给他推荐读物。讲真,我对大部分书店没有兴趣,这些书店要么把不断再版的三流小说摆在显眼的位置,要么把大片的区域留给了公务员考试教材,真正的读书人看到都会嗤之以鼻吧。李昱当然理解不了当下的读者和商家是什么心态,他只认为我看过很多,似乎可以帮到他。
转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书,李昱问我,怎样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书。
读书以前,先读读自己啦,我说。
他说,你能不能说我这个年纪听得懂的话。
书店的对面就是连锁奶茶店,打扮时髦的女士,前脚买了本小说出来,后脚点上一杯奶茶坐下来,伴着音响里播放的民谣或香颂,坐在窗边翻几页,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能过去。李昱主动请我喝饮料,这样一杯二十几块的东西,“刚换了新的企业,”他说,“发工资了嘛,我请你。”
我点了一杯什么都没放的红茶,并且提醒他要少喝点含糖的饮料,他压根不听我的,透明的杯盖里塞满了不知名的奶油,贪婪地吮吸着。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我问他。
他说,先把欠的钱还了。从ktv离职后找了中国联通客服的工作,其实这些工作都是劳务公司外包的,只是说工作环境和时间稳定一点,在一号线的终点站附近租下一居室的公寓,可以每天坐地铁上下班。
李昱越说越高兴,一只手拖着下巴,靠在长桌上,窗外就是大马路,俯瞰着来往行人。他说在18岁以前就能自己养活自己,总比在老家种地强。
河南,新郑,要去他老家,先得从市区出发要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然后再换乘面包车,有时是拖拉机,才能进村。那里有李建国及他的一些还在那个地方的往事。
“我爸是我爷爷的第一个儿子,即便他是过继来的,我爷爷对他的疼爱也没见少。他往下还有五个兄弟姐妹,人多地少,80年以后他嫌种地的收入少,就到城里给人做工,因为他长得俊,上门提亲的人就没断过,他也结过了一次婚,但没过多久就离了。我爷爷奶奶就觉得,要是没人在他身边看着他们的宝贝儿子可不行,就寻思给买个媳妇,后来就东拼西凑弄了点钱,还真买到手一个,这就是我妈了。”
她是被骗过去的,李昱掏出手机给我看,那张照片是对着一张泛黄的相册拍的。女人留着时髦的卷发,穿着绿色的毛衣,九十年代的摄影时兴用的大丰收的背景,时下都已经作古。
女人不是没想过跑,一来是老家更穷,没地方可去;二来是已经怀了孩子,李昱的姐姐。在交通不便的中原腹地,一个大肚子孕妇出门都困难,何谈在众目睽睽下逃走。
在李昱看来,李建国除了偶尔给过自己零花钱过,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父亲。
“但怎么说,就是他人长得好看吧,那个时候家里的事情全都交给我妈,没钱的时候就找我妈要,他就带着我到处走,晚上也不回家,就在别人家过夜。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我就睡在旁边,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知道的清清楚楚,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还可以做那种事。”
“被我妈知道以后,他越来越大胆,我妈去找他吃饭,直接到他姘头家,他们两个在屋子里,那女的老公就在外面看电视。”
李昱说自己当时只有六岁。李建国的风流就一直那么持续着,哪怕他的生意最后倒掉,也丝毫不影响他继续爬上别人的床,因为男人多半外出务工去了,留下的女人是事实上的寡妇。
我那时候就跟我妈说,你怎么那么能忍,尤其是我知道我妈是被拐卖来以后。
她说,得等你大,等你长大。
李建国还有一个问题,他酗酒,如果说他清醒的时候还算个八面玲珑的小角色,那喝醉了以后就是逢人就骂的疯子。
“记得那天上初中的一个晚上,我爸又喝醉酒了,回家就开始骂,我妈当时睡偏房,听到我爸回来后,我们俩只好起来照顾他。天气很热,好不容易等他睡下,我心疼我妈,就在她屋里安慰她,我说反正我们都大了,她就别管我爸这个混蛋了。当时院子里没开灯,我一回头就看到我爸只穿了一条裤衩,贴在窗口偷听我和我妈的谈话。”
我最怕过年,李昱说,一到过年,我爸就会喝很多酒,他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疯子。
14岁以后,李昱就没再见过妈妈了。
但南下打工后,他顺利地找到了她。母亲走后在南方打零工度日,母子一直有联系,但李建国没有找过去。
李昱没有再谈母亲,而是继续问我读书的问题,他说他想学化妆。
大不了就给他做一次
我外出工作的时间都以半个月起跳,李昱说如果谁和你恋爱肯定会受不了,我反问他,你经验很丰富吗?
他说没有,他没谈过恋爱。
在被李建国偶然的性启蒙之后,李昱开始有了幻想,他幻想的对象自然而然的是男孩。一开始他也不理解,直到遇上同村的表哥,叫表哥也是大人安排的,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一个姓罢了。
他没有告诉我太多关于表哥的信息,我只能从一些片段了解到,李昱被表哥照顾得很好,至少在他去市里读书前没怎么受欺负。李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依赖,这应该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情感启蒙吧。
我问他,你喜欢上人家了吗,他说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两个人的关系被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提醒自己不要越界。两年前表哥去内蒙古当兵了,休假的时候会给他带一些用子弹壳做的小玩意。
换工作以后李昱上手很快,北方人普通话说得流利,业务量和收入跟着一起上涨,但很快他就碰到了玻璃天花板。他打算跳槽,去做房产销售。显然,他对国家调控房地产的大政方针还不够理解。
我劝他,现在房产销售不好做。
他说,我只想晚上可以上些网课。
又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我们约在一家星巴克,他来时的打扮俨然已经是大人,西裤、皮鞋,还有定型的头发。
我记得一开始他是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的,那时他才15岁。但他不喜欢那身校服,“我恨那里”,他简单说道。
新郑市里的高中是一个寄宿制的学校,平时管得很紧,城里的学生周末都回家了,他没别的地方可去,李昱就泡在网吧里。趁着短暂的空闲,他在网上仔细地检索与自己有关的信息,我为什么会这样,还有人和我一样吗。
有一个同校高年级的男生找到他,他已经暗中垂涎李昱许久了。
“他一上来说喜欢我,我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一次纠缠不成就再找机会,再后来他就威胁说要把我的身份在贴吧公布出去,如果不想这样就和他做一次。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就知道了我家的信息。我当时心想,大不了就给他做一次。”
李昱躺着,就像小时候看到父亲的那个样子,大气不敢出一下。
他低估了做一次的代价,除了情绪的低落,他还感染了尖锐湿疣。他又不知道该给谁讲,上课的时候径直发呆,他怕回家,害怕李建国喝醉后以后又再发疯。因为成绩直线下降后被班主任请了家长,才有了李建国拽着他离开学校的一幕。
星巴克下午的客人并不多,我大口咬着手里的点心,听着李昱的讲述,他那个父亲怎么样,他老家现在又如何,姐姐出去打工了现状如何。他说想快些挣钱,趁早买房好让母亲有个住处,再然后,他说到想去深圳打工。
“她没有给我更好的生活,我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回报她。”
就在我们见面前几天,《少年的你》在全国热映,它的评论很热烈。我没有问李昱有没有看这部电影,如果问了,我其实倒是有些害怕他会怎么说。
王大湿 | 作者
我喝酒纹身拍裸照但我知道我是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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