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拿出来,因为我的调查还在继续中 | 他们为什么要摄影Vol.12 卢广
他或许是中国摄影圈最具争议的摄影师
有人说他是“英雄”
有人说他“靠揭家丑”获得国外摄影大奖
他拍的照片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
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卢广和陈小波之间的谈话
特别提醒:以下部分图片可能会引起您的不适,请谨慎观看!
2006年4月22日,宁夏石嘴山湖滨工业园区高大的烟囱上,粉尘从天而降,当地居民叫苦连天,他们出门就得做好防范措施。
2009年6月11日,江苏省常熟市氟化学工业园污水处理厂,收集当地化工厂的污水却没有处理。用1.5公里长的管道,将污水引到长江底排放。污水离开常熟落入下游地区的食水取水口,周边的农村百姓深受其害。
2006年,在黄河边放羊的老汉受不了第三排水沟散发的臭气。
2005年11月25日 ,广东省贵屿镇河流、水塘都已被污染,村民们只好在被眼中污染的水塘里洗涤。
我采访过、拍过照的地方,再去就找不到了,
不是因为没有污染,而是他们“躲”起来了
陈小波:卢广,每次见到你的样子都是风尘仆仆,似乎不是刚回来就是要出发。最近在忙什么?
卢广:我刚回来,过两天又要走。
陈小波:《西部淘金》《矿工》《非典》《中缅交界处的吸毒者》《青藏铁路》《沙漠化问题》《喜马拉雅的枪声》《艾滋病村》《中国的污染》……你的一系列专题让大家感到很震惊。面前你同时进行拍摄的题材有几个?你关注的重点在哪里?
卢广:我目前的重点还是污染。“污染”两个字说起来比较笼统,但我拍的是一个一个具体类别的,比如前段时间拍了长江的污染、湖南的血铅污染、广州的印染污染和内蒙矿业污染等等。
陈小波:你接触到的污染,最触目惊心的在哪里?
卢广:在哪个地方看到污染,我都会感觉触目惊心。广东污水浇菜、种水稻;淮河上游洪河段因污染使两岸村庄群众癌症高发;长江化工企业偷排污水严重;在江苏沿海,污水直接排放到大海,用推土机在滩涂上推出两三百平方米的大水池,先把水放在那里,等到退潮时再放到大海。为什么呢?因为沿海的水是人们都要用的。渔民要把这些水抽上来养鱼,盐厂要用这些水晒盐,所以不能每天排放,只能等到小汛一来,准备放水时再通知渔民和盐厂不要抽水。这样子的事情每个月两次,周而复始。我有照片反映这种现象,他们一排污水,整片海域都变红了,鱼大片死亡。后来他们感觉这样容易被发现,环保局过来查要罚款,他们想出方法开始埋管道。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直径一米多的管道要延伸十几海里,5条操作船整整操作半年才能把管道埋好。化工园区的污水通过管道直接排放深海,让人发现不了,现在很多地方都在做这个事。
陈小波:政府知不知道这个事?是一点都不知道,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跟商家串通在一起?
卢广:作为官员,肯定希望大家都好,不希望那么多污染,但下面操作的人就想办法不让领导看到污染问题。比如,之前我在某沿海化工园区,市领导到化工园区视察工作。我看到一些污染严重的企业停工放假,污水处理厂的机器也响了起来,但是市领导一走又恢复原样。环保局每年也要到工厂检查,一般检查完罚了款,严重停业整顿几天也就没事了,当然背后交易我们就不知道了,也许他们得了好处。企业可以继续偷排,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他们偷排污水损害了别人,,就像一个小偷把别人美好的东西偷走,而他获得很多利益。
陈小波: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在发展过程中都会遇到污染问题,你认为这是不可避免的吗?
卢广:不是这样的。也有些专家说过类似的例子,一百年前,人们发现西欧国家医院变成了污染源,有些人本来没病,一去那里就病了,因为他们很多都是被感染的。医院使用过的针、刀等工具没有消毒,病毒就传染给了别人。后来,大家发现通过消毒就不会传染,所以建院时都要建消毒场所,配备相应的工具和设备。
环境污染也一样。全世界任何地方建工厂都会有污染,钢铁厂、化工厂都会有,我们要像医院建消毒场所一样,配备污水处理设备和方法才能建厂。而我们现在很多时候是先建厂,赚了钱再建立污水处理系统,先发展经济再处理——这是西方国家走过的老路,我们不能继续走。很多人认为,先经济再治理,他们的理论是没有钱怎么治理污染?其实污染不仅是对大自然的破坏,也是对人类自身的破坏。只不过是你获得了你的利益,可别人失去了。比如污染了农作物,减产或者人家得病,家破人亡,这些利益他们算了吗?没有。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好的事,为什么还要去做?我知道党中央一直提倡经济和生态齐发展,所以这不是中央的问题,是地方的问题。
陈小波:我能想象到你在拍摄过程遇到的无法想象的困难。
卢广:我现在拍污染越来越不好拍,因为他们的行为越来越隐蔽。我采访过、拍过照的地方,再去就找不到了,不是因为没有污染,而是他们“躲”起来了。本来,管道埋在上面,他们“移”到下面,其他人根本找不到。有些一下子埋不了,就派专人守着污水口,一天6个人三班倒都有,我们根本拍不了,进不了那个位置。这有点像猫捉老鼠,很难,动员老百姓举报也解决不了。其实真正的解决办法很简单,但很难做到。
陈小波:你认为,中国通过什么手段可以更好地治理污染呢?
卢广:日本上世纪70年代污染那么严重,尤金•史密斯在日本拍摄的关于汞中毒的《水俣》一发表,全世界关注,马上就改变了。中国单靠有人去举报,环保局下来罚款,这永远没有用。我认为,中国需要的是更加严厉的法律。比如中国环境保护法规定环境污染最高罚50万,有些企业一年几千万几亿,50万对于他们根本无所谓。如果我们把罚款50万改为判有期徒刑5年、10年,或者哪怕只有3个月,任何一家企业老总都会亲自抓污染问题的。因为赚钱是大家的,坐牢是自己的。他们马上会自动去找环保局,请他们看自己的污水处理设备合不合格,合格了才做,不然一查到就要判刑,他还敢偷排污水吗?
环境问题不是没法解决,技术和设备都有,只是需要钱,他们就是为了获得更多利益才去偷排污水。如果法律更加严厉,企业是不敢这样做的。
我和记者不一样。他们是必须完成任务。
我发现有人看守,我就等;
早晨天一亮,没人来时我拍;
吃饭时没有人在,我拍
陈小波:你拍摄的艾滋病曾经引起国际上的红的,也曾获得荷赛奖。这个专题还在关注吗?
卢广:我每年去一次艾滋病村,关注他们的生活状况、接受医疗等情况。前几天,我还去了一趟,我关注的一些人病了,正在医院接受免费治疗。这很好,可以挽救很多人的生命,按照以往的话这些人早就走了。我也一直在关注通过母婴传播感染艾滋病的孩子,他们8岁时我就开始拍他们生活,现在这帮小孩已经十五六岁上初中了,我还在拍他们。
陈小波:开始时,你是怎么注意到艾滋病这个题材的?
卢广:1993年,我做了一个连父母都能不理解的决定——去北京学摄影。那些年通过经商,我手头有了10万块钱。经济富裕后,我想学点东西。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期间,改变了我的摄影创作方向。完成《淘金者》《吸毒者》《小煤窑》等几个专题纪实拍摄后,钱用完了。1995年我只好离开北京,回到浙江老家专心经营广告公司,我的商业才能再一次得以展现——2001年,杀回北京时,我已经有能力购置一套大房子,还有了一些拍摄费用,够用一段时间的。
回北京后,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新闻,说一个8岁女孩,2岁就患上艾滋病,来北京求医。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得艾滋病?我想知道原因,于是通过报社找到了女孩父母,了解到河南有很多艾滋病人都是通过卖血感染上的……我立即决定去拍他们。
陈小波:你的出发点是什么?是什么支撑你长久以来关注这些问题?
卢广:这与我在中央工艺美院的学习有关。一开始我学摄影,也跟大部分摄影师一样喜欢拍风光、民俗风情等题材。进入工艺美院学习后发现,原来摄影可以做很多事、帮助很多人。当时很多一线摄影师给我们讲过课,像解海龙、王文澜等。现在,班里同学有几个在时尚摄影、当代摄影、纪录片摄制上都相当有成就。
陈小波:你出去拍摄一般用什么身份?
卢广:环保志愿者、鸟类拍摄者或是摄影爱好者。
陈小波:遇到危险怎么办?
卢广:拍摄过程中的危险时时存在,好在我和记者不一样。他们是必须完成任务,不管多危险都得拍。我不是。我发现有人天天看守,我就等。早晨天一亮,没人来时我拍;吃饭时没有人在,我拍。更重要的还是靠当地群众的支持和帮助,在危险中拍到好照片。
不适合我们去的地方我们不要去,
大自然的东西应该还给大自然
陈小波:你的照片对决策层起到作用了吗?
卢广:有用,比如拍艾滋病这件事。那组照片2004年荷赛获奖之前,国内五十多家媒体发表,对高层没多大影响,主要是一些热心人捐款帮助孤老和孤儿。但真正要使政府改变还是很难,后来在荷赛获奖后,全世界都知道了。河南省委高度重视,4天后,76个处级干部奔赴河南28个艾滋村,解决了免费为艾滋病人治疗,为孤老、孤儿和贫困家庭的生活帮助,真正解决了艾滋病村的问题。
2009年10月,我得了尤金•史密斯奖,国家组织卫生部、环保部和新华社组成联合调查小组,专门调查污染和癌症高发情况是否属实。他们去了艾滋病最严重的地方。去之后,当地领导积极配合,向中央调查组反映当地问题的严重性。调查组回来后把问题反映给国务院,国务院也派人着手处理。这说明我做的事是真实可信的。
洪河上游张于庄村,是群众受害非常严重的村庄之一,每天喝的是受污染的地下水,癌症病人多,一年死亡30余人。联合调查组来到村庄,给县政府、乡政府压力很大,过了半个月,政府开始给村民安装自来水,每户人家都安装。村民们说,“多亏北京来的环保志愿者,他们才有了自来水。”
还有六部委也到江苏沿海调查,我的照片影响也是很大的。
陈小波:中国近几年灾难不断,地震、雪灾、旱灾泥石流,每个人都在问:这些灾难跟污染、环境破坏有没没有直接关系?作为一个前线摄影师,你觉得呢?
卢广:其实灾难每年都存在,只不过有大年和小年。比如像映秀、舟曲、云南等地。那么多无辜生命被泥石流夺去,是因为人们在一个不适宜居住的地方建造家园,和大自然抢夺地盘所致。很多爆发泥石流、发生堰塞湖的地方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本来属于泄水的河床、堤岸被填埋用作修建房屋、修建道路,一旦暴雨、洪水来袭,后果就不堪设想。一些地方政府在做规划时,没有预计到突发性事件,没有经过科学论证,以至于给当地百姓带来不可逆转的灾难。
在国外有记者问,中国不民主、压制记者。
我回答:你看看我的作品很多都是批评报道
陈小波:你会不会上网去看一些关于别人对你的评价?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也很勤奋,有正义感,可为什么老会有人对你有负面看法?
卢广:这是中国现象。一个人做点事总有人要说的,老在说我,只能说明大家都很关注我。
陈小波:造假和摆拍是两回事,有些人觉得你的一些照片,是不是镜头拿得太近了?采访对象应该知道你在拍。普雷基还为你辩护说,尤金•史密斯也经常被指责照片过于“舞台化”,太多摆布。他认为拍摄环境肖像时,摆拍是摄影师常用的一种手法。他说安妮•莱伯维茨可能是这方面的先驱:把拍摄对象放在特定的环境下,让他做出特定的造型以迎合这个环境。你用的是同样的手法?
卢广:采访对象知道和不知道是两回事。他不知道,那是偷拍。但我拍这些照片,很多都是很熟悉的,我拿出相机拍照,他们都同意拍。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照片都这样,也有一些要偷拍,我觉得对事件的反映绝对要真实。比如说,突发新闻事件,必须抓拍,环境肖像可以引导。
陈小波:身为获国外摄影奖最多的摄影师之一,有人说你是“英雄”,有人说你“靠揭家丑”荣耀。人们对你的争议和质疑集中在照片Photoshop处理的痕迹太重。你知道这些看法吗?你如何回应?
卢广:我觉得这是个性张扬的问题,不一定每个人都要一样。我现在拍照都用两种格式,一种是JPG,一种是RAW ,前者我不经过任何修改,直接发给报纸就可以发了。但如果我要给杂志用,或者拿去参奖,那就要用Photoshop来调整。关键在于怎样调整,这跟我们黑白暗房是一样的,你需要挡光、需要提亮、需要压暗,这都是我们允许的动作。比如,床的部分太亮,我会把亮度压暗一些,整个场景就会显得幽深阴暗。
有人问我照片为什么要褪色,他们觉得褪色是做过了,不允许这样。那我要反问,如果你拍了一张彩色的反映真实的照片,把它褪成黑白的,是不是也算褪过了?现在很多人拍风光、建筑时,饱和度提高了10%~30%,照片会更明亮鲜艳,大家就认可呢。我的照片需要接近真实,不需要那么明亮,我减10%~30%,有什么不可以呢?
陈小波:很多题材你都是直奔着悲惨的东西去的,你在沿途中看到这个国家发展中比较健康的东西会不会拍?
卢广:拍,有些美好的东西是发表不了。因为报社记者已经拍得够多了,不需要我的照片。他们要的是记者拍不到的,才会跟社会上的摄影师要。。其实我也一直在记录好的东西,比如奥运改变中国、青藏铁路建设,当时很多媒体都发表了。其实我不只奔着黑暗的东西去,我的选材标准是中国发生的重大事件或是群众利益受到侵害的题材。拍一些不受限制的,我有条件可拍的题材,比如非典,这个题材也是积极向上的,表现医护人员如何救死扶伤、不怕辛苦和牺牲的精神。
陈小波:大家觉得你在国外拿大奖的这几次,都是中国不好的东西,迎合了国外对中国的看法。
卢广:这个没办法。你拿中国好的东西,比如拿国庆游行队伍的照片出去,肯定不能拿奖。包括有些人说我拍艾滋病,拿到国外就获奖了,很投机。其实不是,好的坏的我都在做,比如2008年我两组照片参加国家环保部举办的环境摄影比赛。一组是反映水污染问题,另一组是反映奥运北京环境改善的表扬照片。最后两组都入围,还是反映奥运北京环境改善的表扬照获得了大奖。这说明在中国参加比赛必须要反映好的才能获奖,在国外刚好相反。其实中国也是这样,也是国外不好的东西拿到中国才能拿大奖,这个道理是一样的。大家都清楚,只不过不愿意说出来。
陈小波:你经常去国外办展、拿奖。在国外面对别人批评中国时,你是什么立场?
卢广:跟我拍照一样,我把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在办展览过程中,有记者认为,中国不民主、压制记者,很多事件不能拍照。我说:你看看我的作品,很多都是批评报道。这些也能拍,也能发表,中国已经越来越开放,越来越民主。
《奥运改变中国》,奥运标志、奥运口号、奥运标语、奥运气氛
《奥运改变中国》,“鸟巢”场内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奥运改变中国》,北京CBD中心,建外SOHO群楼。
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拿出来,因为我的调查得还不是很充分。
快门“咔嚓咔嚓”按几下,很快就完了,但调查需要很长的过程。
陈小波:你靠拍照能不能养活自己?
卢广:一开始不可以,现在可以了。头三年我基本都是投入,后来慢慢好了,现在每个月我都有几组照片发表。去年尤金•史密斯奖,他们给我3万美金,今年《美国国家地理》给我一个奖,也是3万美金。这些钱都是给我拍照用的,专款专用。
陈小波:你这么勤奋地摄影,除了对摄影的热爱,跟赚钱有关吗?
卢广:没有。我在家里会赚更多的钱,但我不想赚了。我感觉我赚的钱够花了就行了,有些人赚了几百万、几千万还不够,还拼命赚钱。如果我现在回去赚钱也太好赚了。但我出来就是拍照,不赚钱。我的年纪不小了,再干几年也干不动了。任何艺术都有生命的,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拍照,我一年在外拍照大约二百七八十天。再过几年我就要坐下来整理我的照片,现在很多照片我都没有整理。
陈小波:据你了解,目前,中国像你一样关注环境的摄影记者多不多?
卢广:很多,不过他们没有我那么多时间可以全国各地跑。他们只是关注小范围的环境问题,自由摄影师王久良拍垃圾围城做得最好。
陈小波:你拍摄了江污染、珠江污染、淮河污染、松花江和海河污染。现在主要做的拍摄计划是中国的土地污染——工业烟尘、废水对土地的污染。能说一下你的短期计划和长期计划吗?
卢广:我要做的,包括资源问题、计划生育问题、森林砍伐问题。我有很多题材,同时一起做,每年都有一个侧重点。其实对我来说,我更多不是在拍照,而是在调查。快门“咔嚓咔嚓”按几下,很快就完了,但调查需要很长的过程。
采访时间:2010年8月
采访地点:北京
以上内容访谈部分节选自陈小波《他们为什么要摄影》一书,经陈小波授权发布,图片来源网络。如需转载请微信后台联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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