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推出第三季 上书房行走 | 第二十九期:走进南大校友黄乔生教授的书房
上书房行走 走进南大人的书房
学者介绍
黄乔生,1986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文学硕士,现任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常务副馆长、《鲁迅研究月刊》主编。著有《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鲁迅像传》《百年巨匠:鲁迅》《八道湾十一号》《字里行间读鲁迅》、《吾国吾民1919》等;编辑图书《回望鲁迅》《回望周作人》《鲁迅藏拓本全集》《中国新兴版画1931—1945》《台静农全集》等。
有书在,灯亮着 | 黄乔生
“书房”一面,架子大格子宽
南京大学图书馆在微信号上创设“上书房行走”栏目,程章灿馆长命我写一篇小文介绍自己的书房。这很使我惶恐。环顾寒舍,不但没有书房,书也寥寥无几。我的这间住了十五、六年的单元需要整修,2019年底已将书籍等物品暂存他处,正要动工,却遭遇瘟疫流行,荏苒至今,还处于在空房里行走的状态。
办公室书柜
办公桌上书堆
就在接到命题的前一天,我在公众号上看到一篇报道《有您在,灯亮着》,记述江苏省作家协会领导到102岁的杨苡先生家中拜访,很感温馨。报道配发的照片中有一幅以书柜为背景,那就是“书房”了。我印象中,杨先生和赵瑞蕻先生并没有独立的书房。我上学的时候,赵先生就在摆着书桌和书柜的拥挤客厅里读写、上课。2019年,杨先生百岁华诞,我去看望,坐在卧室里说话。书柜上摆放多幅照片,拍摄地有天津、昆明、重庆、北京和南京,照片中有巴金先生、沈从文先生、杨宪益先生、赵先生、杨先生、儿女、孙辈、曾孙辈……。她以轻快、流畅和调侃的语调谈论着这些大人先生和妇人孺子,充满温情和趣味。当天晚上我跟博物馆、纪念馆同事们聚会,向他们介绍这情景,大家赞叹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感动于她写下的“爱是永不止息”。而那天在杨先生卧室兼书房的一坐,让我生出这样的感慨:书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行走。人过百岁,从卧室走到客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杨苡、赵瑞蕻先生1941年在西南联大
译林出版社祝贺杨苡先生百寿华诞
没有专门的书房,不妨以“行走的书房”自嘲或自诩。我跟赵先生和杨先生一样,没有一间所谓的“书房”,搬家前,书桌和书架散落在客厅和阳台,书放不下时只好满地堆垛。我的书种类杂乱,也没有什么珍贵版本,不值得枚举。这次装箱搬运,略作清理,不免要扔掉一批。特别要向师友们报告的是,南大读书时期购书和师友们的赠书都保留了。装箱时,是不大有时间仔细掂量的,扔或不扔,端在一念之间,感情是决定天平倾斜的较重砝码。例如,几本发黄变脆的《管锥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印刷的,封面破烂,其中一册前面十几页几乎要脱落下来。这书现在有了新版,没必要留存,正要扔进废品箱,却翻见扉页上写着“一九八四年五月,上海”,想到这是和几位师兄陪赵先生去南宁开会,路过上海,在福州路的书店购买的,距今已三十多年。自然,这几册就留了下来;还有在校时购买的教材《英国文学作品选》《英国文学史》等,也没舍得扔;又有在外文书店二楼买的影印外国书,因为纸张不佳,装帧简陋,而且有些书字号太小,本打算处理,但有几本不但写着购买日期和地点,而且还夹有发票或收据!终于不忍丢弃,也且留下作为纪念。
中文系1983级部分研究生跟随老师在南京郊区考察(后排右一)
在南京外文书店购买的《英诗金库》(Golden Treasury)
特别对待的是师友签名赠书,单独装箱。其中有赵先生和杨先生的著译《诗歌与浪漫主义》《梅雨潭的新绿》《诗的随想录》《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欢乐颂与沉思颂》《离乱弦歌忆旧游》《春泥集》《天真与经验之歌》《呼啸山庄》等,有同学们的著译《纸上尘》《旧时燕》《南京传》《提前怀旧》《夜色温柔》等,还有师兄从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买回的图书,目录恕不详列。《诗的随想录》扉页上有赵先生写的一段话,讲述他在新诗形式上的思考和探索。我还有一本赵先生在南大讲授英诗课的打印讲义稿,是雪莱、济慈、华兹华斯等名家诗歌的翻译和注解,取名《金果小枝》,沈从文先生题签。搬家之前,我的书架上,师友们的著作总是在一个显著位置。搬到新的地方,仍集中在几个箱子内,找出来并不难。
中文系1983级部分研究生游苏州天平山(前排右二)
赵瑞蕻先生译英国弥尔顿《欢乐颂与沉思颂》
杨苡先生译《呼啸山庄》
我现在书桌上的书,是瘟疫流行一年多新积起来的,其中就有因为急用从包装箱里找回来的。主要分两大类,一是《红与黑》的中外文版本、中译文稿和相关著作。在接到命题前一天,我在微信中与范东兴学兄商量《红与黑》译文校勘和编辑出版的事。先师赵瑞蕻先生是《红与黑》的首位汉译者,但只译出75章的前33章,1944年由重庆作家书屋印行。作为中国第一部《红与黑》译本,尽管只有半部,初版本的珍贵自不待言,我手头没有,赵先生女公子赵蘅曾发来照片,封面红底白字“红与黑”三个字饱满端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赵先生不满意当时流行的中译本,决心将下半部译出,同时修订1944年版上半部译文。他为此做了很多准备,我和几位师兄也曾协助搜集资料,如翻译司汤达的自传《亨利·布呂拉传》。遗憾的是,赵先生生前没能完成这项工作。
赵瑞蕻先生译《红与黑》,1944年初版
杨苡先生、赵瑞蕻先生与赵先生指导的
南大中文系83级比较文学专业研究生(后排右一)
两年前,我们几位同学与译林出版社的顾爱彬学兄、中原出版集团的张胜君等聚会,深感续成赵先生《红与黑》译本完整版的必要,商定由建清学兄将上半部录排核校,东兴学兄续译下半部。现在这工作已接近完成,东兴学兄不但将从第34章即第2卷第4章起至卷终译完,而且补译了赵先生没有翻译的各章节题词,校正和补充了书中个别误译和漏译的地方。我的法文还不够好,在校勘方面难有什么贡献,只觉得译文生动流畅。此次阅读《红与黑》,我获得一个强烈印象便是“行走”。司汤达不只是一个在书房里行走的文人。他曾是军人,追随拿破仑远征莫斯科;他也是审计官,账目清楚;他当过领事,善于交际;当然,他还是一个情人,勇敢地“爱过”。几种角色奇妙地结合在他身上,其作品之魅力可想而知。
赵先生为1944年译本所写的序言,是译者献给作者的赞词,是一首热情真挚的诗篇,今日读来仍令人陶醉。我阅读时,因为带着检查错字的任务,看得仔细一些。序言中提到司汤达从莫斯科回到法国,被拿破仑任命为国会(Conseil d’Etat)的Auditeur(审计官)和更接近皇室的Inspecteur du Mobilier et des Bâtiments de la Couronne(皇家不动产与房屋监察使)。我觉得“不动产”应该是“动产”,而“监察使”这个官名今天的读者恐难准确理解。译作“巡阅使”或“巡视员”呢?也觉不妥。于是微信东兴学兄请教。他指出Mobilier意为“动产”,是打字错误,应该更正;审计官所在的Conseil d’Etat翻译成“国会”也不很恰当,其实相当于“都察院”或“最高法行政机构”,译作“立法会”或较合适,因为它源于“制宪会议”。而管理全部皇家产业(包括动产和不动产)的官职名称,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译法,东兴兄表示他编撰著者年表时再加斟酌。
赵瑞蕻先生自制明信片,上印赵先生照片及其诗作手迹
东兴学兄续译《红与黑》,让我们几位同学借机多次聚会。我因此重读这部名著,而且是老师、同学的译笔,倍感亲切,受益良多。司汤达为该书题词“献给幸福的少数人”时,已绝望于同时代人不能真正理解这本小说,后来又说五十年后才会有人懂。东兴兄注意到这个题词不但出现在第一卷的结尾,而且出现在全书的结尾,可见司汤达对自己作品的命运始终挂怀,因此建议将全书结尾题词译作“献给寥若晨星的灵魂相通者”,我觉得很符合作者的意思——恨无知音赏,也体现了译者的更深理解。《红与黑》流行了一百多年,意义还在加深,影响不断扩大,跟中国的《红楼梦》一样说不尽。《红与黑》研究就被称为“西方红学”。我最近加意搜集了一些关于这部名著的资料,东兴兄也寄来几本专书,其中一本是南大校友编辑、南大出版社出版的论文集《文字·文学·文化——<红与黑>汉译研究》,收录赵瑞蕻先生的《西方的“红学”》等文章。
《<红与黑>汉译研究》
书桌上的另一个专题自然是鲁迅——我的主业。现在做事,按计划,走预算,赶时间,冠冕的称呼是做“项目”或搞“工程”,有时就不免成了“应景”的“急就章”。所以,我的“书房”里,即便是有关鲁迅的图书,也总是根据工作需要增减轮换,可谓“动产”(mobilier)也矣。最近一段,书桌上增加了一些有关《阿Q正传》的书,因为今年是鲁迅诞辰140周年,也是《阿Q正传》发表100周年。于是搜集些资料,希望能从中寻出些新端绪。但不管怎么流动,鲁迅研究的基本材料如《鲁迅全集》《鲁迅年谱》《鲁迅研究资料》是必备书,不在“书房”,就在办公室。鲁迅的生平史料及其著作的校勘注释是百年来形成的“鲁迅学”的基础,虽然取得了很大成就,但讹误或空疏的地方也难免存在,还需要从文本细读、资料辩正做起,而赵瑞蕻先生对鲁迅早期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的注释和解读,不但对读者了解鲁迅思想和文学的外国来源很有帮助,而且有方法论的意义。欧洲的摩罗诗人们,鲁迅,还有赵先生自己,跨越时空,在细密的考证和注释中相遇了。百年前的外国诗句在青年鲁迅的文章中鲜活起来,又在赵先生笔下焕发新的光彩。正如赵先生在《灯》一诗中写的:
亲爱的灯照着我工作,
把异国诗人的梦织入汉语中;
我祈求孤寂,灯的默契,
好与两百年前的诗魂相通!
赵先生这本著作,正是我整理资料和注释文本的一盏指路明灯。我现在所做的鲁迅文本的详注,也是计划已久的鲁迅年谱编纂和《鲁迅全集》修订的准备工作。
黄乔生著《八道湾十一号》
有一时,关于鲁迅生平思想研究的图书和年谱类图书汇聚“书房”,现代作家郭沫若、茅盾、叶圣陶等的年谱自不必说,文化名家梁启超、蔡元培、胡适、李大钊等乃至古代朱熹、苏东坡、王安石的年谱也拿来参考。可惜项目迄今仍未完成,长编短简如今风流云散,只剩下《王荆公年谱考略》《章太炎年谱长编》《胡适年谱长编》等还孤寂地守在桌边,不知何时才能与大伙重聚。本来,编纂《鲁迅年谱长编》、修订《鲁迅全集》注释等大项目非短时间所能完成,期间又接到别的任务,把精力投入《鲁迅手稿全集》《鲁迅藏外国版画全集》《鲁迅藏拓本全集》等的整理和编纂,遂迁延至今,仍未结项。现在看来,虽然耽误了工期,却把工作顺序调整得更为合理——原来的工作虽然做得对,却是做倒了,因为手稿和藏品的整理出版是撰写年谱、传记的基础性工作。现在,鲁迅手稿全集和拓本全集都接近完成,年谱编撰和全集修订可以继续进行了。
黄乔生译《微妙的革命----清末民初的“旧派”诗人》
写到这里,想起“斋号”的事。“上书房行走”每篇以栏目主持人的一首诗引领,一般是“题XX斋”,虽曰“纪事诗”,却起到“定场”作用。我拜读多篇,得见师友们精妙雅致的书斋和斋号,无任敬佩。我的尚在 “行走”的“书房”实在没有什么名堂,只记得当书架书桌上堆放多种年谱时,曾一闪念觉得可以起名“摆谱斋”——摆着很多年谱。但也仅仅是一闪(妄)念而已,随即消散。现在忽然想起,随手记下,其不能作为栏目主持人的诗料,是不消说的。
2021年2月22日于北京官园
黄乔生教授 |
推荐书单 |
1.《鲁迅全集》,鲁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鲁迅译文全集》,鲁迅译,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3.《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赵瑞蕻著,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4.《红与黑》,司汤达著,赵瑞蕻、范东兴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即将出版
5.《欢乐颂与沉思颂》,约翰·弥尔顿著,赵瑞蕻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
6.《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著,杨苡译,译林出版社1997年版
7.《天真与经验之歌》,威廉·布莱克著,杨苡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
8.《八道湾十一号》,黄乔生著,三联书店2014年版
9.《字里行间读鲁迅》,黄乔生著,三联书店2017年版
10.《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黄乔生著,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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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 行 | 翟晓娟
编 辑 | 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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