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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是石黑一雄了,你们不需要再从头开始捧我

2017-10-06 张畅 宫子 新京报书评周刊

北京时间2017年10月5日19时(瑞典当地时间13时),诺贝尔文学奖正式公布,今年的获奖者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瑞典学院将其创作母题归纳为“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并称:“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石黑一雄的名字已经被无数次转发。原本是只有少数文学爱好者熟悉的名字,迅速受到全面“热捧”,仿佛另一个“石黑一雄”在这一日诞生。这样的剧本几乎一年一度地上演,因为诺奖颁布是属于严肃文学的“狂欢节”。但文学终究是文学,短暂的狂欢,只有回到静默的阅读与思考中,才能彰显其意义。而奖项的价值,也在于让更多人去了解一位作家和他用文字构建的世界。


是的,书评君也无法“免俗”,也要参与这一“捧”。但希望读完我们的报道,大家都不要忘记更重要的是去读书。



撰文  |  新京报记者 张畅


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于英国,用英文写作,自嘲日文“很烂”,喜欢以“国际主义作家”自称,曾说自己是“一个不知家在何处的作家”,与萨尔曼·拉什迪、V·S·奈保尔并称为英国文坛的“移民文学三雄”。身为一名移民作家,石黑一雄既享有移民作家的天然优势——更易以局外人的视角观望日本和英国的文化和社会,将浓厚的问题意识诉诸笔下的人物,以此求得解答;同时也不得不面对移民作家普遍面临的道德困境——用更令西方人接受的叙事方式讲述早已与自身剥离的文化和记忆,是不是一种天然的讨巧?

 

石黑一雄。


从第一部备受瞩目的长篇《远山淡影》至今,石黑一雄的作品鲜以日本传统、移民经验或文化差异作为主调,反而聚焦于普通个体在面临不同的生命抉择,尤其是被迫置身于交错复杂的国际环境中时所呈现出的幽微人性。正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所言,人们可以在他的小说中“发现一种特别坦诚和温柔的品质,既亲切又自然”;小说的背景、人物和时间可以随意置换,“地点可以在任何地方,人物可以是任何人,时间可以是任何时间”。石黑一雄书写的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生命境遇,这种境遇可以关乎任何人。


从日本到英国

一生交融难解的两个影子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名字便昭示了他的日本血统,他至今仍保留着日式得体的社交礼节,一开口却是纯正的英伦腔,两个国家的文化在他身上像影子般相互交叠,难以割离。

 

1954年,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崎。五岁时,身为海洋学家的父亲石黑静男因替英国北海石油公司工作,全家移民英国。离开日本时,石黑一雄以为这次搬家只是暂时的,身上还带着日语教材,未料想之后全家一直定居于英国东南部的吉尔福德市。

 

石黑一雄的写作兴趣最早源自对间谍小说的喜爱。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他就读的公立小学正进行现代化的教育试验,不设置“课程”概念,校长鼓励学生遵从自己的自主选择。石黑一雄开始阅读夏洛克·福尔摩斯,并模仿维多利亚侦探小说的叙事结构,在作品中塑造了一个叫做“西尼尔先生”(Mr. Senior)的间谍角色。从那时起,他便意识到:“当你在一个轻松的环境中,写作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石黑一雄。


凭借着比同龄人出众的写作才能,石黑一雄进入英国沃金语法学校,在这所沿袭了英国社会传统风俗的学校里,他的音乐爱好得以萌芽。在那台父亲从日本买给他的小型索尼台盘式录音机里,少年石黑一雄竭力从嘈杂的嗡嗡声中分辨每一句歌词。十三岁那年,他买下人生第一张鲍勃·迪伦的唱片《约翰·韦斯利·哈丁》,深深为其“意识流”和“超现实主义”而着迷。莱昂纳德·科恩歌词中“天主教徒式”的意象、琼尼·米歇尔自由自在的牛仔生活,蛊惑着石黑一雄写下第一首歌的开头:“你是否永不再睁开双眼,在我们生活和嬉闹的海岸。”这段与音乐的缘分最终化为《小夜曲》中五个与音乐相关的哀伤故事。


《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

作者:[英] 石黑一雄

译者:张晓意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4月


从日本到英国,除了经常被叫错名字之外,石黑一雄并未感到太多心理上的隔阂。唯一不那么舒服的经验便是在学校玩战争游戏时,他习惯将攻击目标设定为德国人而非日本人;另一件令他不快的事,是母亲遭到一向友好的邻居的冷遇,原来那男人曾是日军俘虏,与母亲的碰面勾起了他的痛苦记忆。

 

出生于二战结束九年之后,石黑一雄并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即使是曾生逢战时的父辈,也极少和他提及这一改写世界格局的事件,它却仿若一朵巨大的云,笼罩在他的生命之空,绕过它,便无法理解身边的人和事。于是,他决定以文学的方式,挖进这座人人可见却人人佯装视而不见的深井。



直指人性的弱点:

人一旦被置于绝望,便不再设防


1982年,已经分别在肯特大学和东英吉利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的石黑一雄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远山淡影》。小说以二战结束初期的日本为故事背景,以居住在伦敦的日本寡妇悦子作为叙述者,大女儿景子的自杀使她回忆起二战后她在长崎的生活,记忆一点点被点亮、激活,如早已不流血的伤疤一般隐隐作痛。“那种恐怖从未消失,但已经不再是傲骨的伤痛。人是可能与任何恐怖的事生出一种亲密关系的,就如同是自己身上的一个伤口那样。”石黑一雄这样写道。那些生命中的人和事,如一叶叶扁舟,随悦子的讲述,从她身边缓缓而过,没人能操控他们的命运,也没人知晓自身的归宿,他们只是路过,不留一丝痕迹。

 

整部小说挑起的回忆若隐若现,并未直面战争的眼泪、鲜血与剧痛,正因如此,评论家喜欢用“物哀”来概括这部处女作的气质,并视其为克制写作的典范。然而实际上,远离故土二十余年,石黑一雄对日本的印象早已模糊,最初设定的主题也并非反战。在一次访谈中,他坦言:“它(《远山淡影》)可以说是缺乏经验,错误判断了显而易见和微妙无比的东西。”尽管有诸多青涩之处,28岁的石黑一雄笔下流淌的哀伤与对个体生命体验的洞察,还是让英国文坛眼前一亮。





《远山淡影》

作者:[英] 石黑一雄

译者:张晓意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5月



作为石黑一雄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群山淡影》显得比较传统。这本小说有着读者认知中非常明显的“异域”因素,而且界限分明。石黑一雄不仅用文字重新创造了一个日本,还重新创造了一个英国。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悦子的日本寡妇,她在断断续续的回忆中重现了自己和丈夫在“二战”后离开日本、抵达英国的景象。小说用留白的形式呈现一条回忆的裂隙,对悦子女儿的死亡、悦子移民英国的真正原因、邻居幸子的生平都没有进行说明。这条留白的裂痕正是小说人物的伤痛之源,因此,《群山淡》隐约可见一种东方美学的效果,虚实相生,在留白中空余无限意味。


初试牛刀的石黑一雄从此一发不可收,以大约四年一部长篇的速度写作。在《远山淡影》中有一条支线,讲述一位老教师重新思考他一生所构建的价值观,石黑一雄以此展开,写下第二部长篇《浮世画家》(1986),展现一位二战时曾帮助宣扬军国主义的日本浮世绘画家在战后的回忆、反思和忏悔:原来整个日本民族的过去竟是在为一种荒诞虚幻的理想献身。这部小说获“布克奖”提名,并摘得1986年“怀特布雷德奖”,被译成十余种文字。




《浮世画家》

作者:[英] 石黑一雄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5月



《浮世画家》的时间跨度依然设立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小说中的“浮世绘”与美术馆里的浮世绘画产生了微妙的渲染效果,充满空洞和虚无的意味。浮世画家小野的艺术理想与日本侵略战争的时间轴几乎同步,虽然他是个封闭性的创作者,但他同时也是某个帝国理想的化身——蜗居室内,为内心的理念而疯狂,为军国主义日本宣传鼓舞——他日复一日地试图创造一幅至高的、“永恒的艺术”。这部小说呈现的不再是关于漂泊者和无根者的叙事,而是关于“无根之理想”的故事。


随着日本战败,曾经的军国主义帝国被自己点燃的火焰反噬,身为艺术家的小野也被自己的艺术理想所吞噬。小说最后,画家小野走出了狭隘的画室,走出了那个狂热的帝国建构框架,逐个拜访故人,进行反思。“如果我们看问题更清楚一点……应该能做出更有价值的事情”。


延续《浮世画家》的主题,他再度尝试写“荒芜人生”的主题:“当你年轻时,你在意的都是自己的事业,最终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三年后,石黑一雄的第三部作品《长日留痕》(1989)问世,将背景置于英国乡间,书写了一位英国老式贵族宅邸的男管家为维护尊严而压抑情感、否定自我的悲剧人生。小说甫一出版,引起巨大轰动,销量余百万册,摘得布克奖,并被改编成电影。





《长日留痕》

作者:[英] 石黑一雄

译者:冒国安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11年12月



相对来说,第一部为石黑一雄带来国际荣誉的小说,布克奖获奖作品《长日留痕》,更像一本英国小说。这本小说的天平不再保持两个国度或两种身份视野的平衡,而直接倾向了作为异乡的英国。这也是这本小说能获得只颁给英国作家的“布克奖”的原因。


《长日留痕》改编成电影后,激起了英国观众对昔日大英帝国的荣光回忆。然而,这部作品的成功其实也暗含着一个问题,对幼年便移民英国的石黑一雄来说,英国离他的身体更近,写作起来能极度传神地表达“日不落帝国”的光泽;而日本却仿佛遥远的月亮。二者间的裂痕,是“后殖民情感”的必然创伤,小说的成功并不意味着作者在精神探索上的成功。他可以在写作中对此沉默,却无法回避。


在写作途中,石黑一雄不止一次忍不住去思考同一个问题:“如果稍微生得早一些,生在那个法西斯主义盛行的年代,自己会如何生存?是抗拒,还是保持一定距离的旁观,亦或是加入到那种狂热中去?”在这个令他内心焦灼的追问中,他写下前三部小说,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想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却因为缺乏思考而在周遭的狂热中成为帮凶”。

 




《上海孤儿》

作者:[英] 石黑一雄

译者:陈小慰

版本:译林出版社 

2011年12月



《上海孤儿》这个译名有点糟糕,根本不能体现这本小说的意味。小说的英文原名为“When We Were Orphans”,(台译为《我辈孤雏》),更有超越地域性的泛指意义。而且在小说中,20世纪初的上海也只是作为回忆背景而呈现,主要人物是英国侦探班克斯·克里斯托夫,童年时和父母生活在中国上海的租界,邻居还有一个日本孩子。结果在10岁的时候,父母突然失踪,班克斯自此成为孤儿。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破解父母失踪之谜。


这本小说算是作者一次创新的尝试,超越地域身份,转而复述人类可能共同拥有的情感伤痕。关于爱,信任,价值——这一切在回忆中显得那么坚固。不过小说最后,真相虽然大白,但“班克斯-石黑一雄”的孤独却持续永恒。正如作者本身不断在“后殖民创伤”的定义中徘徊创作,寻找归宿,但寻觅的结果,往往只是徒增一层悲伤。


石黑一雄最新的小说《被埋葬的巨人》(2015)延续对这一追问的思考,以公元五六世纪的不列颠岛为舞台,写传奇人物亚瑟王死后的故事,不列颠人与撒克逊人比邻而居,看似和平,却陷入失去记忆的苦恼中。他设置了一只呼吸能让人丧失记忆的母龙,同时制造了两难境地:如果杀死它,这个族群就能回想起自己的过去;但同时也会记起仇恨,引发战争。杀,还是不杀?

 

他想借此探讨的是,一个个体、民族和社会,究竟应该记得什么,又该忘记什么,如果这记忆和他未曾生逢的战争一样,能给他带来如此深刻的影响,那么又能给所有人带去什么呢?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英] 石黑一雄

译者:周小进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2月



进入新阶段后的石黑一雄,小说风格越来越多元化,更加国际主义,而且时常游走于科幻和魔幻之间。石黑一雄曾经表示,他是想通过这本小说来表现“社会和国家忘记了什么,记住了什么”。因而,小说充满史诗气息,却并不局限于历史,这是石黑一雄从个人记忆跃向集体记忆的写作尝试。它既是一本充满荒唐色彩的小说,也是对日本、美国、英国等国家掩埋历史记忆的讽刺。


在谈到巨龙的问题时,石黑一雄曾经说过,他在假设故事的时候想到了两种可能性,“杀了母龙,我们就能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或者,“如果母龙被杀死,那么因为母龙的存在而忘记仇恨的民族就会再次记起仇恨,从而再次引发战争。因此,应该保护母龙不被杀死”。


所以,究竟该如何面对回忆——这个问题从个人体验转化到社会认知,就变得十分复杂。有一些被掩埋的记忆应该被人们重新认识到,但有一些关于仇恨的记忆,最好还是永远遗忘。二者的抉择标准,终究还是要回归到“爱”的深广含义中。


如石黑一雄所言,“一个人的写作不仅是给不同国家的人看,更是写给不同的时代”。所谓写给不同的时代,在石黑一雄的作品中,就是在人的脆弱中,既揭示可能跌落的深渊,也望见人之为人的精神的高山。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张畅;书单撰文:宫子;编辑:小盐。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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