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才华，拍电影不是白日梦
作者丨毕赣
公号丨看电影看到死
毕赣导演说，我拿着我妈妈的两万块开始筹备我的这部叫《路边野餐》的电影，接着我的师父陆续打了一些钱给我，我的太太和朋友都拿了钱，很多朋友的无条件的过来帮助我。就这么拼拼凑凑的，完成了前期拍摄。
后来天画画天看了半成品后就拍板为这个片投了钱，毕赣才有经费终于完成了所有后期制作。算算账，整个片子的制作经费不超过二十万。
毕赣《路边野餐》已经拿了不少奖：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新导演奖、第52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奖、第37届南特三大洲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金气球」奖、第一届中国迷影精神奖、第6届北京国际电影节注目未来最佳影片，以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2015年度表彰大会年度青年导演。关于奖项，毕赣的逻辑是，好的电影赋予奖项荣誉，而不是奖项给电影带来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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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赣
| 一席演讲 |
2016年4月3日·台北
大家好，我叫毕赣，是一个电影导演。我的妈妈是一名理发师，我的爸爸是一位司机。
从小我和奶奶一起长大，那时候我奶奶开了一个麻将馆，我都是在里面写作业。所以到后来我拍戏写剧本都不怕吵，什么地方都可以写。
我大学读的是编导专业，专科。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我觉得非常难看，然后我就想批评这个导演，要批评他我觉得我应该看完这部电影，但是它实在太难看了。
于是我每天只能看看一小段，大概过了差不多我记得有一个多星期半个月的时间，我终于看完了，我很高兴的去学校的食堂吃饭，心里想回来就可以收拾它了。在吃饭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突然觉得，电影为什么不能这样，那是一种怎么的美感，我无法表述，我希望不断用创作去回答。
毕赣《路边野餐》剧照
然后我开始看一些电影吧，在电脑上，但也不十分方便，很多电影找不到。所以需要看碟。但是我没有很多生活费，买碟也不方便，我就骗我的下铺，我告诉他哪些电影非常好，如何好看，他就会自己去买回来，我们就一起看。
在学校大二的时候，我拍了一个作业，拿到学校影展的最佳影片。当时奖品是一只手机，我在那只手机上记着，24岁要拍出最好的电影，那时候我已经20岁了。
大学假期时我回家，看到我的小姑父在家看电视，看雅克贝汉的《迁徙的鸟》，我很喜欢，但是我说换体育频道吧，然后他说，这是雅克·贝汉的《迁徙的鸟》，纪录片，好看。
我有点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他在家是一个边缘人，然后我开始和他谈电影，发现他看了很多书和电影。我和他说我想拍一部电影，你愿不愿意帮我演，他的回答是非常江湖的，他说别人的忙我都要帮，更何况是你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姑妈给了我一万块钱，然后我开始用这一万块筹备我的长片电影，我写了一页梗概，下面垫了很多白纸。找到我一个有摄像机的朋友，我把厚厚的剧本放在他面前，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拍电影，他看了看厚厚的剧本，说好。
然后我打电话回家给奶奶，说我要带学校的四个同学朋友，回到凯里拍电影，因为很远，又没经验。她很担心大家的安全，非常不同意，然后我就哭，她就同意了。
毕赣《路边野餐》剧照
到了凯里以后，我拍得很散漫，因为我不会拍。我的副导演没办法，就把那页故事梗概的每一句话，用剪刀剪下来，贴在屋子里面的黑板上，每天逼我拍几场戏。
我们住在出租屋里面，经常背着一些简单的器材早出晚归。出租屋旁边的小卖铺有次问我们，你们是做什么的啊，我们问她你觉得呢，她说钓鱼的吗，我们说，对。
后来拍完了我开始检查素材，我发现声音大部分出问题了，画面经常有严重的穿帮。我觉得很糟糕，没办法剪辑，很沮丧，我觉得我可能不是拍电影的这块料。
学校大三需要去电视台实习一下，我不想去，就和朋友去了凯里周边一个加油站，想着在加油站一起玩实况足球的游戏。那里晚上会有卡车停在门口，司机在车上过夜节约钱，也方便第二天早上加油。
每天早上，这些卡车司机和很多骑摩托车的青年都会在外面喊，有些也会去敲门。他们一边敲门，一边喊着加油。每天就是被这么喊起床，我开始被莫名其妙的鼓舞到，获得了很多信心。接着我就赶回去剪辑我的那些很糟糕的素材。
这部作品叫《老虎》，我没法分清它是实验片还是剧情还是记录。在11年被张献民老师和卫西谛先生选入南京影展的主竞赛，很感激他们愿意接纳它。
那时候我22岁。当时放映在一个教室，我坐在外面，看着观众一个一个的走掉，觉得，喔，可能我的电影喜欢看的人会很少。放完了以后我和观众说谢谢你们花时间来看我的电影，这句话之后我无论在国内国外，每一次参加问答，都会说一次。
因为是专科学校，读了三年我也毕业了。我回到凯里，经过朋友介绍去了一个广告工作室，其实老板人还不错，但是老对我拍的东西指手画脚，我很烦，就和他吵起来了，然后他就让我滚，我当时走到电梯，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他还在里面喊着，狗屎，他说有才华有个屁用，有才华可以当饭吃吗，我想回答一句，但是电梯门又关了，所以就算了。
但是我心眼特别小，我一直记着。所以今天我也想回答他，有才华可以当饭吃，我每天都在想着如何减肥。
接着12年，我觉得我不能没有工作，我妈妈给了我一点钱，我的录音师的爸爸把家里面的货车卖了给了他一点钱，还有我的师妹，我们在贵阳开了一个婚庆工作室，很快就倒闭了。我和录音师后来搬到一个毛坯房里面，继续接一些婚庆的活。
我们在旧货市场卖了床垫，然后又去买了很多轮胎，把轮胎垫在床垫下面。有两个房间，一个有门，一个没有门，录音师住在没有门的房间，因为他没有女朋友。基本上都是他去干活给我留了很多时间写剧本。
有一次，我们去外面找一个客户拿钱，大概300块吧。我们去了以后客户不在，但是身上又没有一分钱了，我们就走路回来。很远很远，走得很渴，然后我们看的路边有一个试饮的活动，我们上去喝了很多杯，非常难喝。
在拍婚庆的12年，我拍了一个短片，叫《金刚经》，纪念一个朋友。后来在香港的短片影展拿了奖，我特别意气风发的回到凯里，和朋友们吃饭，我觉得我很厉害，但是我的朋友们都不懂，他们觉得我是拍微电影的，我很无奈。直到最近，前段时间拿了金马奖，我回凯里和朋友们吃饭，这次他们改变态度了，我听到一个朋友向他的新女友介绍我，说我拿过金马奖，我心里很高兴，觉得这下你们终于知道了，然后他接着介绍说，他拍微电影拍得很好。我很喜欢他们，他们让我一直保持了很好的状态。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i0178ud8vny&width=500&height=375&auto=0毕赣《金刚经》在线观看
到了13年，我的家人觉得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我的姑妈帮我找了一份在客车运输站的工作，需要考试，我答应了，我考完试以后马上慌了，因为我已经24岁了，我想到那个获奖得的手机，想到当时的想法，于是我马上给我太原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让他给我买了一张机票，我第二天飞到了太原，我姑妈没有生气，因为我也根本没考上。
我在太原帮我的朋友拍了婚庆还机票钱，在太原我开始酗酒，和我的师父丁建国，我们每天都喝，他是我的大学老师。然后我去到北京，拿着剧本开始到处找投资，我的师父也在帮我找投资。这个过程很消磨人，我没办法找到任何的一笔钱。就这样24岁就这么无情的过去了，我没有拍出我说的最好的电影。我觉得我死心了，于是我回到凯里。
在凯里，我那几个朋友他们也在找工作，他们准备去一个爆破公司，就是那种专门炸山之类的，于是我和他们一起考了一个爆破证，我觉得就这么好好的做一个爆破员吧，30岁以后再想拍电影的事情。
但是我的师父丁老师开始慌了，他觉得去上班没问题，但是怕影响我的热情，然后他说他愿意自掏腰包让我拍电影，我挺感动的。
于是我又没有去爆破公司上班，我到我妈妈的理发店和我妈妈说，我说我要拍电影，能不能给我一点钱，我妈说要多少，我说两万，我妈妈可能当时觉得我有病吧，她说两万就可以拍电影吗，我说对，她说好吧。然后她说我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我说那好，我拍到28岁，如果28岁没有任何你们看得到的成绩，我就随你们处置吧，去哪工作都没问题，心甘情愿。
然后我拿着我妈妈的两万块开始筹备我的这部叫《路边野餐》的电影，接着我的师父陆续打了一些钱给我，我的太太和朋友都拿了钱。很多朋友的无条件的过来帮助我。大概多的时候有30个人吧，我们租了两个套房，每天晚上我和两个副导演都要传销他们，我的两个副导演是我挺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做了一个叫书信计划的东西相互鼓舞创作，所以他们更了解我在做什么，配合我每天晚上传销大家，我还会带着大家玩一些游戏，消除大家的羞耻感，比如真心话大冒险，剧组大家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都知道，所以我们亲密无间。
《路边野餐》最新款海报
我们拍了两个月，大家体力和情绪都到了一个顶点，然后我把剧组解散了。那时候还差百分之30的戏份没有拍完，我的副导演也是文学策划的陈驥，从北京又回来帮我，加上录音师，我太太。
我们几个人开始了辛苦的一个月补拍，有次在山上，突然下了很大的雨，没地方可以躲，我们几个就在那淋雨，大家都非常非常开心。整个补拍过程非常愉快。
拍完以后我把素材大概整理下，放给我的小姑父，也就是我电影的主角看，从《老虎》开始，他一直是我最重要的电影角色。他看完以后我问他，我说好看吗，然后他说太好看了，但是我看他看的时候完全在睡觉。
凭《路边野餐》获当代电影人单元最佳新导演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瑞士的洛迦诺电影节首映，他和三千个观众一起真正的银幕上看了自己主演的电影，看哭了，他说他终于大概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回到住的地方，我看到他一直在抽烟，我没有再问他好不好看。
补拍完以后，我把电影的素材带到北京，几家资方都愿意支持这部电影。制片推荐了剪辑师亚楠给我，她基本没有什么剪辑经验吧，我不太愿意见她，她也不太愿意见我。不过最后都还是礼貌的见了下，见面后她说她学的是造船业，我一想，还不错，应该可以和我合作，然后我推荐了两个作品让她回去看看剪辑。一部是塔可夫斯基的《乡愁》，一部是法制频道今日说法的一期节目。她完全懵了，不知道我是什么套路，也开始非常感兴趣我是如何想的。
在北京我师父让我和我太太住在他的出租屋里面，非常小，刚好只够一张床。另外一个房间是女房东，脾气非常爆裂，我们经常没热水用，然后不准我们讲话大声，我也不敢和我师父讲，怕给他添麻烦。那个房子空间特别小，很容易情绪糟糕，我和我太太经常吵架，但是我们怕房东发火，于是我们都是用悄悄话吵架，每次都很难真正的吵起来。
有天我突然上不了网了，我发现房东请人把路由器密码换了，我很生气，每天出门去剪辑师家工作前，我都会把那个路由器重启一次，房东奔溃了，三天以后，我和我太太被赶了出来。我电影的文学策划陈驥就来帮我拿行李，送我到了剪辑师亚楠家，剪辑师刚好过一段时间要搬了出去，她看我没房子住就提前搬走，把房子让给了我和我太太住。
我和亚楠剪辑了很久吧，我们请了很多人来看，大概有十几次吧，每次有人说不好的时候，我就非常的沮丧，然后我和亚楠就失落的回到家，重新看一遍，看完了我们俩就不失落了，因为我们觉得它肯定没问题。
后来全部制作完，我去参加影展以前，亚楠告诉我，她的信用卡欠了6万块，我想了想，她接我的电影没有什么费用，而且全神贯注没法接其它的电影，还得请我吃饭，真是抱歉。
毕赣《路边野餐》今日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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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ing in the Cinema is the biggest dream for moviegoers,
As dying in the set for directors is the most beautiful w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