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钟点工十年，因为不识字我不敢给客人家烧菜 | 三明治
采写 | 江豚
编辑 | 坏狗
本文编辑自每日书
作者江豚用第一人称写了一位因不识字而坚持不肯给客人烧饭的钟点工阿姨，小韩阿姨从2008年开始在上海做钟点工十年，江豚也和她认识了十年。
刚认识时，江豚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肯学着烧饭，那样更容易找到活儿干，可以多赚一些钱。
后来在看电影《朗读者》时，当看到女主角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不识字而情愿在法庭上被冤枉自己是害死很多犹太人的主谋，情愿几乎要一辈子坐牢，在那一瞬间，江豚忽然能够理解小韩阿姨了。
我是小韩阿姨，今年四十一岁，从安徽池州来上海做钟点工有十年多了，一直是一个人。我的老公在江苏做电焊工，儿子在池州市里面读高二，女儿也在市里的学校读初一，都是爷爷奶奶照顾。我一年回家一次到两次，平时一周或者两周和孩子们微信视频一次，现在他们长大了，视频的时候，他们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我没怎么上过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一开始的时候，客户的电话号码和名字都是请别人输入到手机里的，我就拼命地记这些名字的样子和他们在手机通讯录里的大概位置。有事情客人只能打电话给我，不能发短信。幸亏现在有了智能手机和微信，微信是有头像的，还可以语音通话，这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因为不认识字，我只能做打扫卫生的工作，然而大多数家庭希望阿姨可以烧饭和做卫生一起包办的，我不敢给客人家烧菜，因为不认识各种调味品上的字，虽然可以去闻，去尝，去记，但万一搞错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无法预料。
当然，我从来没有和客人明说这个原因，只是用自己烧菜不好吃作为借口，哪怕是做了很久、关系已经很融洽的熟客人，无论她们怎么热心地劝说，我都会坚定地拒绝，有时就因此丢了工作。
“小韩阿姨呀，烧菜老便当的啦，侬噶聪明，一学就会的呀。”
“王阿婆，我真的不会烧菜，我烧菜很难吃的。”
“小韩阿姨呀，侬阿晓得，我女儿女婿是想找个会烧饭的阿姨的，他们不想让我太吃力了。再讲，侬学会了烧上海菜，到别人家也好做的呀，工资也好开得高一些的呀！”
“王阿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真的烧不好的。”
这样的对话多了几次以后，我就知道这家做不下去了，只好再去找下家。像我这样不烧饭的阿姨，几乎是处于阿姨需求链的最底层。原因很简单，饭是每天都要吃的，而家里是否干净整洁或者说需要干净到什么程度是因人而异的。
十年前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外卖，超市的净菜和半成品菜因为性价比不高也得不到需要精打细算的普通家庭青睐，双职工家庭如果没有老人帮忙，请个阿姨接小孩放学再帮助做顿晚饭是刚需的选择，打扫卫生只是顺手捎带上完成的任务。
上午呢，烧饭阿姨们可以去有老人的家庭，他们习惯早起，很欢迎你九点钟就上门，先把需要手洗的衣服洗掉晾起来，再稍微擦擦灰、拖拖地，然后就可以摘菜、洗菜、烧中饭了，最多十一点半，老人们就开始吃中饭，阿姨们也抓紧时间吃自己带来的饭。然后快速的洗好碗、擦好灶台，十二点可以结束上午三小时的工作。
十年前也还没有任何家政服务的APP，大家要找阿姨无非三个途径，一是亲戚朋友间的互相介绍，二是阿姨们之间互相介绍，第三是直接去家政服务公司挑选，找活儿的阿姨们都坐在中介公司里面等着，雇主过来时，中介简单介绍一下，觉得合适就约定好上工的时间和地点，然后雇主和阿姨都要付中介费，当时中介费的行情是，长做的工作双方分别付一百块，只做一次的就付一次工资的百分之十。
在家政介绍所呆了一个多星期，有人来问“会做饭吗”，“不会”。也有人问“愿意住家吗”，“不愿意”。中介老板娘听着不开心了，说：“你又瘦小，又啥也不会干，还这么挑剔，怎么找事情做啊！”我也不吭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等了整整两周，偶尔出去做个临时工，始终没有固定的工作。天晚了，我默默走出中介所，准备回家，有人在背后叫我，
“我们那里还缺人，你想去吗？但是工资不高。”
“去的，去的，需要烧饭吗？”
“不用，就是打扫房间，要打扫得特别干净。”
“我可以的！”
话说完了，我才看清楚她也是下午来中介所找事情的阿姨，好像姓李。她说自己在一个公司里做阿姨，上班时间是早上七点半到下午三点半，每周休息一天，月工资1100元，如果我想去，她可以介绍，如果那边要我了，就付50元介绍费给她，我一口同意了。
那时候普通的钟点工每小时是12-15元，她说的工资平均到小时几乎只有5元，看起来非常低，好处是每天都有得做，对于坐了两周冷板凳，几乎没有什么收入的我具有特别的吸引力。
“再说了，如果三点半下班后和周日休息天能再找到其他的活儿干，就是额外的收入了。”她补充了一句，好像生怕我明天不去一样的。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亲戚家的自行车到武宁路桥和小李汇合，小李在桥上等我，也没多说话，我就跟着她一直往前骑。
公司的保安非常严格，小李让我等在外面，直到面试的经理出来帮我做好登记才能进入。经理看了我的身份证，问了一下我家里的情况，就让人带我去换工作服，先做一个月看看，如果可以再签正式合同。
做了好几个星期以后，我才知道，这座位于镇宁路口的公寓号称当时浦西最高端的酒店式公寓，房间的设计装饰完全模仿香港的豪宅，每间的面积都超过两百平米，据说每个月的房租最低的是五万，而且只租不售。租客基本是上海最好的外资公司的总经理们或者周围使领馆的高级工作人员们。
物业提供的打扫服务包含在管理费里，每周两次，或者根据客人的要求增加安排。很多人家另外有自己的保姆或者阿姨，负责做饭、带孩子，房间整理、衣服洗熨等等。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是不是认识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反正有任何事情，客人都会打电话给大堂的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再找领班，然后领班和我们来解释。
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完全按照领班的要求，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抹到摸不出灰为止，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抹布，每块抹布用完马上搓干净。擦灰时台子上所有可以移动的物品都要轻轻拿起来，把摆放过的地方擦干净，再分毫不差的把物品放回原处。地板先用干布拖两遍，擦去灰尘发丝等，再湿拖一遍，把嵌在缝里的灰粘出来，再干拖，直到地板彻底干燥且摸不出一丝灰。所有的门和踢脚线都要干净无灰。厨房的油烟机每周卸开表面螺丝，擦干净再垫一张厨房吸油纸，浴室的玻璃和镜子抹到没有任何水渍痕迹，所有的龙头要铮亮。
公寓里的外国人基本都会说点中文，尤其是年轻一些的老外，虽然工作上的事情都是领班来安排的，在客人家里做事情，我们也不会主动去说话，但做的时间长了，和客人还是会有些交谈，说一下天气冷暖什么的，再熟悉了，就会碰到客人说：“这个东西我们不需要了，你想要吗？”
公司里没有规定不能收下客人给的东西，但规定了不可以拿客人丢在房间门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客人没有说给你，你就啥也不能碰；如果客人明确给你了，你可以拿回去，这个时候就需要在大堂的值班人员先让客人确认是他主动给的，然后再给物品开一个出门证，保安看到出门证就可以放行。
印象很深的是客人给过我一件Moncler品牌的羽绒服，短款的，有个腰带，还有毛毛领，很暖和。衣服是她家女儿穿不下了的，我是1.55米高，当时九十多斤，穿着正合适。我不认识牌子，是去另一个钟点工客人家时，她看到了说好看，说特别贵，大概是我好几个月的工资。我很珍惜地穿了好多个冬天。
除了在这家公司的固定的打扫时间，我也接一些散活。
有天中午休息吃饭时，我的电话忽然响了，是周六上午那家女主人打来的，我以为她想换时间，她常常因为家里没人而临时要求换时间，我随意地用左手划了绿色的接听按钮，打算说，“好的，没问题。”电话里传出女主人慢吞吞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小韩，你拿了我的凤凰项链吗？”
我的耳朵“嗡”的一下，马上把手机换到右手，“我没有呀。”
“你没拿吗，那我就要报警了。”
我的耳朵又是一“嗡”，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同事们都坐在一起吃饭，几个已经吃完了的阿姨站在门口玩着手机，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到电话的内容。
做阿姨的最最害怕的就是主人家丢了东西，尤其是丢了东西还来问阿姨的，如果我和她解释，让她再找找，周围的同事一下子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哪怕我根本就没有拿任何东西，大家还是会背后议论说，谁知道她拿没拿呀，不然人家为什么要打电话问呢?
“好的，你去吧，我要上班了。”说完我飞快地挂了电话。
下午上班时，我一直心神不宁。这家客人我做了三年多了，她家也在镇宁路附近，每周六上午打扫一次，四小时，开始是30元一小时，做了两年后，她说就每月600元，不要管一个月多少小时了，这样付钱方便，我没说什么，这个价格一直做到现在，她没有再提工资的事，我也没有再说过。
这家的女主人心地不错，待人也比较客气，但是她好像不太容易相信别人。刚做第三周的时候，我收拾好厨房，开始做卫生间，她走进来问我，
“小韩，你是不是把小碟子打碎了？”“没有呀，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小碟子。”过了一会儿，她又进来说，“不好意思啊，小韩，小碟子找到了，在柜子的里面。”
所以我一直很小心，擦灰扫地的时候，不管是什么都放回原处，她随手放的衣服叠好，化妆品整理好，项链戒指之类的基本就不动，留在原处。
一天活快干完时，她又问我，“小韩，你看见我的翡翠项链了吗？”“我没注意呀，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你再找找看。”
过了一会儿，她老公回来了，她就和老公说项链找不到了，老公回答说，我早上帮你收到抽屉里了，省得你乱放找不到。我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如果没找到，不知道我等会儿怎么出门。
也许是这两件事情她觉得有点抱歉，就一直对我蛮关心客气的，做事的时候会问问我家里的情况，小孩的情况。我被车撞了，她也帮我出主意怎么处理。
今天再次接到这样的电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她这次不是问我有没有看见，而是说——你拿了我的吗？你没拿，我就报警了。
如果刚刚开始认识，她这样问，我大概还能理解，现在我在她家做了将近四年，这四年的时间还不能让她有一点点相信吗？
快下班时，电话又响了。
“小韩啊，不好意思哦，我的项链找到了，对不起啊，下午有点着急。”
“哦哦，没事，找到就好。”我其实很想问她，你之前凭什么说是我拿的？凭什么威胁说要报警？你报了吗？
但是我只好不说话，因为还想继续在她家的工作，如果她知道我很不开心，很生气，那她就会不安了，就不敢再继续让我做下去，她就会因为她自己的错误而理直气壮地辞掉我，而我不想再麻烦地去找其他下家，也许新找的客人还不如她和气，如果发生东西找不到的情况也还是会询问阿姨。
做了十年的钟点工阿姨以后，我已经不对客人有过高的期望，但真的被这样质问，还是想能够直接回答一句，“不好意思，我不想做了。”
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未完待续……)
此篇为小韩阿姨故事上篇，下篇作者仍在每日书撰写中，报名和作者一起写：第一次发文章、第一次被做成表情包……每日书带给我的不只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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