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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景迈山的信:一个在云南边境的青年告诉你乡建真相 | 三明治

周幺幺 三明治 2019-07-02


三明治即将在今年的3月23日迎来八岁生日,每日书也走进了第三个年头。数千普通人写作者的每日书中,即时地、真实地展示了我们的当代生活。从今天起,三明治将推送其中八个自我书写的故事,试图向读者展示一个小小切片。《景迈山来信》为第一篇。


周幺幺


坐标:杭州 & 景迈山

职业:乡土文化保育、

文字编辑、策展助理

有“田园”梦想的人越来越多,但如果“上山”成了一份有责任、有压力的工作,你还会选择它吗?


作者周幺幺2016年第一次来到景迈山工作,跟着团队在那改民宿、做田野调查、拍片子,做乡村建设工作。她发现很多人在听她讲过自己的生活之后,也很向往去山野里工作,但是有的人止步于行动,有的人去了之后很快打起了退堂鼓。于是她假想了一个理想青年Y的形象,并且和这个年轻人通过写信的方式沟通,讲述在景迈山发生的故事。





2019年第 43 篇中国故事



文 | 周幺幺

编辑 | 万千



我在景迈山(摄影:朱锐)


引子


小Y你好:


多日不聊,没想到你还会找我。你说你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我要对你泼冷水,甚至对你的理想透露出轻蔑。抱歉。也许是因为见了太多来来去去的人,又或者是你那句“你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刺痛了我。因为这意味着我生活中所有的茫然、摇摆和辛苦都被漠视了。而如果一种生活是那么容易被概括,它该是有多浅薄啊。


我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了“我的生活”。在某篇杂志报道里我是个放弃城市浮华的“乡野生活家”。在央视农业频道里我们又被称为建设乡村的有志青年。而在我的朋友圈,是终日云卷云舒,动不动就过节狂欢,有茶有酒有老树,还有大伯大妈们送的礼物……


算起来,裸辞、上山、回归田园、爆改老房、最美民宿、自耕自种……这些“热词”我确实都擦过边。所以我也知道,以生产美好为生的人,愈发会把所有的不美好都藏起来。你说,感到绝望时,就会去看看我的朋友圈。谢谢。我绝望的时候,也是靠自己的朋友圈撑下去的。


景迈山在中国地图上的位置(图片:高德地图)


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和一个地方紧紧关联在了一起。那就是景迈山。两年来我的工作和生活全都是它。我刻意地挤进它,也被它所占据。如果剥离了它,现在的“我”也就所剩无几。


正因为这样,我不大愿意对你讲述它。我知道大家在期待一座怎样的山:远离尘嚣的山村、原始淳朴的异族、濒临灭绝的物种、最后的“古茶山”……实在太可笑了,景迈山哪里是这样一个干瘪的地方啊。它不是临近枯萎的花枝,而更像一棵“为老不尊”的树,横枝错节,还长出一身过分浓烈的花。


我能这样去讲它吗?这样的景迈山无法满足人们的保护欲,更成不了躲避烦恼的“桃花源”。它比城市都野蛮的生长力,有时甚至让我发憷。


如果不讲它,也许我可以讲讲自己。


我讲过不少自己在山上的故事。但有时我得尽一个野生代言人的宣讲之责,有时我又像一个研究者在客观分析,总在偶然冒出的不够积极的小情绪后话锋一转,把几朵乌云又点亮了。我没在故事里真正暴露自己,不管是对这座山,还是对你。


可其实,这座山的宽广足以容纳我的这些情绪。两年来我们相处的最大改变,就是我越来越敢像个孩子,而它陪着我长大。


后面的日子里,我会把这些讲给你听。这不是马林诺夫斯基的日记,也并不专为碾碎你的梦想。只是讲讲生活,就像所有的生活一样。


ps:

马林诺夫斯基是人类学的开山祖师之一,也曾经是田野工作者的“完美”典范:善于适应异乡环境,实现了自我土著化,为当地人所信任,比旅行者、传教士、冒险家等都更能融入当地。去世后他的私人日记出版却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这本日记真实记录了他在田野中的厌倦与孤寂,对健康的担忧和对性的渴求,对当地人的厌倦与轻蔑,以及他根本没有向之前说的那样与欧洲人士完全隔离。


   山、寨与云海 (摄影:朱锐)



一千个上山的理由


小Y你好:


抱歉这几天有些折腾,所以没及时回你。就像你在我朋友圈看到的,我又回山上“吃茶喝酒看老树”去了。你说你等不及,想自己追上山看看。其实这倒不成什么问题。


一棵大榕树(摄影:周幺幺)


景迈山在哪儿?大概就是中国地图上最西南那条线边上的一个小点。但在交通和信息极发达的今天,一切能让你知晓的“秘境”,都不会真的养在深山人未识。打开手机定下飞往西双版纳的航班,两三小时后在机场大厅就能看到景迈山的海报。甚至在景迈山所在的澜沧县,干脆有一个专为它而设的“景迈机场”。许多旅行团的线路里也已经将景迈山纳入。


我这样说,也许你又该生气了,你一再表明自己并不是想做个游客。我只是想说,“上山”并不算一件难事,你可以有一千个上山的理由。


比如像我和我的团队一样,受政府的雇佣或邀请。我这几天陪同的几位老教授也是同样。因为景迈山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需要外来专家、公司与团队协助工作。我的两位驻场建筑设计师朋友,C工和S工,就在山上呆了整整一年了。据说山上还有些来来往往的NGO组织,只是我还没有碰到。


与你同龄的艺术工作者在山上(摄影:张鑫)


有次一位人类学者问我:你们那儿有搞人类学的吗?据说丽江着火,一次烧出了百十来个人类学家。人类学者是最爱往穷乡僻壤跑的,而且想再逃都逃不了——过去对人类学者的要求是在一个地方呆上至少一年,还得学会当地人的语言。上学时某某人类学系师姐在藏区调研嫁给牧民的故事广为流传。上了景迈山以后,我认识了Q师兄,才知道他就曾在山上呆过——可惜,他并没有娶一个傣族或布朗族妹子回去。


你应该也见过在景区写生的美术生吧。现在有了“升级版”。这两年,“艺术介入乡村”“民艺复兴”都是热门话题。上山下乡,艺术家和设计师比人类学家都积极。去年就有几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在山上跟我们一起驻扎创作。


大家最熟悉和向往的“田园生活”方式,应该还是开个民宿。如你所知,丽江、大理那边民宿扎堆。山上还没有外来人开的民宿——大概景迈山还是偏远了些。我们在山上“爆改”了几幢民宿,也至今都没人运营。倒是村民现在对“民宿”颇感兴趣,这又是后话了。


上山的理由这么多,最不浪漫的好像就是收茶。大家印象中“油腻中年”、大腹便便的普洱茶商,却是上山最勤的人。今年村民都没怎么做秋茶,我却还看到了几个熟面孔。有位大哥和我说:“不收茶也来看看,习惯了。”


我们这些人在山上来来往往,有些常在小饭馆里齐齐碰上,有些却是两年了还只是从村民嘴里听说过彼此的存在。倒不是有意“隐居”,而是各有各的差使。真像公众号上写的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者,我还真没见过。你看到最近的新闻了吗?据说终南山的年轻“隐士”们因为房租高涨被逼下了山了,不知是真是假。


在我看来,有着“田园”梦想的人越来越多,“上山”已经不是一个多特立独行的选择。你说你想要这样的“生活”方式,但生活的第一步就是生计。如果“上山”成了一份有责任有压力的工作,你还会选择它吗?


我所知道的那些真能在乡村生活下来的人,多半并不是为了逃离烦恼。他们选择了乡村,反而要有勇气面对更多烦恼。


至于是什么烦恼,等闲下来再与你说吧,明早我还得陪着教授们去走访村民呢。


   炒茶(摄影:朱锐)



种茶人、手艺人,怎么在此地安分守己?


小Y你好:


哈哈,你终于也开口托我代购茶叶了。不要担心,我并不觉得麻烦。来到山上,就得接受这样的宿命。倒是你别嫌烦才好,因为每次别人只想随便买点茶叶,我却会忍不住叨叨个不停,从茶叶讲到茶树再讲到茶山。事后想想又好笑:人家吃个鸡蛋,还得认识生蛋的母鸡吗?


可惜的是,今年秋天雨水太多,茶叶品质难以保证,做秋茶的人家寥寥。否则每到采茶季,我都会重新爱上景迈山一次。一路往山上走,会感到连空气都与别处不同。不是“茶香扑鼻”,而是似乎被茶汤洗过一遍,明晃晃地折射进鼻腔里。等到了寨子里,房前屋后都摊满了茶叶,茶气热乎乎地扑上来,绵厚中带着粗砺,甜味绞进了苦涩里。不知为什么,会让我感觉在和一个老男人恋爱。他用风衣裹住你,鼻息呵到脸颊上,刚长出来的胡渣轻轻蹭过你额头。


入夜也不将息,家家彻夜炒茶。还记得有一晚,同事骑着摩托,载我出门兜风。原本山风凌冽,骑着骑着突然觉得暖融融起来。原来正路过一座村寨,一寨子的烈火、干柴与热锅,把山都给烤热了几度。


   爬到古茶树上采茶的老人(摄影:苏玉亩)


这两天陪着教授们晃悠,他们常指着路边的树问我,这是古茶树吗?那那一棵呢?并不是教授们见识少,而是一般人印象中的茶树,都是被“圈养”在苗圃里,密密麻麻军事化管理的。而古茶树却是“散养”在丛林间,长得也歪歪扭扭,个子能有三五米,和其他大树真分不清。


这样的茶树产的茶叶也是肆无忌惮,叶大质粗,在过去根本卖不上好价钱。都是这些年普洱茶红火起来,大家又追求“原生态”,古茶树的身价才连番窜。


但你要的手工茶,却不是家家有,我还得替你踅摸下。


炒茶是个体力活,一个大小伙子炒上三四锅,拢共40来斤,也就炒不动了。真要都是手工炒,这茶就会变成“奢侈品”,没几个人能喝得上了。所以现在山上大部分的茶还是得用机器做。


大家都在追捧“手工”,反感“工业”。但如果不是工业化让生产变得更加容易、更大规模和更低成本,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今天怎么能享受到那么多曾经只有贵族才有配额的美好事物呢?

 

     正在试茶的岩Y(摄影:朱锐)


而且当我们喝手工茶时,到底在喝什么?是品质和口味吗?那手工茶其实更不稳定。同一个人从第一锅炒到第三锅,味道也许就不同了。还有一位大哥说得有趣:“早上跟老婆吵了一架,今天的茶都可能炒不好了。


温度是困扰茶农们的一个问题。柴火灶的火候太难控制,开灶第一锅总容易坏。所以今年山上电炒锅很火,卖锅的人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还开玩笑,来茶山上,买卖茶叶已经是红海,而卖炒锅才是一片真正的蓝海。不过,这也意味着,新时代的“手工茶”,也是有着科技改良成分的了。


相比于“坚持传统”,我倒是更佩服茶农们的突破精神。严格说来,他们现在多数已不仅是“茶农”了。从只是种茶采茶,到学习制茶,再到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把“品牌”两个字挂在嘴边。


印象深刻的是,某次在翁基寨的小伙子岩Y家夜谈,遇上一位茶商朋友。当着岩Y的面,他就愤愤不平起来:“他们都不肯用心做茶了,一个个想其他路子,他们做得成吗?他们只要做好茶,我们会去卖。现在是没匠心了……”我心想,就是做不成,也是他们的选择。不去趟趟路子,怎么有市场的“洗礼”。再说了,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却又肯多分一分利给那些有匠心的、安分守己的茶农吗?


我忍不住想驳斥他,却被岩Y打断了。他举起杯呵呵笑着:“来嘛,喝酒嘛!”


景迈山的手艺人面对的是赚多赚少的问题,更多手艺人面对的根本是“活下去”的问题。也许你会说现在有那么多人在关注“手艺复兴”,有那么多人想帮助这些手艺人。可如果这些人自己都没解决“活下去”的问题呢?


前几天就在山上遇到一位设计师,这几年一直在云南奔走,研究怎样让傣锦融入现代。她说花两年研发出了产品,却不知往哪儿找销路。不说弹尽粮绝,但也是看得到头。她问我:有啥法子让这件事活下去?我说:我也不知道啊。


设计师也是一种手艺人。费心打磨产品,却不懂得商业。而那些懂商业的人,总是更青睐能够快速产出的产品、快速复制的模式和快速模仿的套路。两拍不能即合,只好积极自救。这也大概是为什么,今年我眼见很多设计师朋友,开始努力地做淘宝、做微商和做公众号,学互联网思维,学怎么带货,学怎么做一笔又一笔的小生意。私底下闲聊,有人说真的挺不适应的,有人说我是不是low了,也有人说哈哈,今天我被吐槽“失去初心”了。


其中一位朋友告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卖不卖得出去的东西,怎么能“忽悠”手艺人跟我一起做,担着这“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呢?


虽然我够不上一个“手艺人”的格,但这也是我的问题。如果是你,当喜欢的事很难“变现”,也没人替你买单,这时候该跳出来曲线救国吗?还是继续埋头钻研,等待那个未必会来的机会?


等到了,那是应得的。绕一圈,也没关系吧。毕竟,做小生意人,也需要“匠心”。不安分守己,其实是一种勇气。


   我们在山上改造的民宿之一(摄影:朱锐)



民宿?居,大不易


小Y你好:


昨天你问我,我们在景迈山用传统民居改造的民宿,为什么就闲置在那里呢,怎么就不能经营呢?我问你,是不是也有一个民宿梦?你说,谁能没有呢,回到田园,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悠哉,还能认识很多有趣的朋友……


不不不,我就没有什么民宿梦。因为我知道,开民宿也许是一种生活方式,可一旦做起来了,就得是一件专业的事。


嗯……不如就来盘算下,要是咱俩想在景迈山开一间民宿,得做哪些准备吧。


首先,得有一个房子。我们已经改好的几幢暂时及别指望了。为什么呢?因为景迈山的民居很多都被认定为“文物”(是的,村民天天就住在“文物”里),这几幢更是由文物管理部门托管。所以研究来研究去,还是没有动,不知怎么动,大家心里都是顾虑重重地打鼓。


从村民手里买一幢不就好了?哎,这里可就有一个“大坑”。农村宅基地是属于集体的,怎么可能流失给你一个外人?即便签了合同,也没有法律效力。这就会存在很多隐患。要是发生房产纠纷,牵涉的问题可就多了。


别觉得这是小概率事件,我自己就曾见识过一次。卖主自家姐妹间有矛盾,卖主的姐妹用鞭炮轰开门,用轮椅上的老父亲开道,强行闯入了老宅子,说这房卖了我们不知道,老父亲根本不同意,我们现在要把房子收回来!自此买主和卖主的姐妹就展开拉锯战,期间拆屋断电、黑道白道、鸡飞狗跳就不细说了,总之两个字——糟心。而最后的结果还是买主付了些“补偿金”了事。


那现在那么多民宿都是咋办到的?我私下和一些开民宿的朋友打听,他们多数是签“长租”而不是买卖协议,至少在法律上不成问题。也有人选择和房东一同经营,合作共赢,虽然要找一个合得来的房东不容易。


   老房在改造中(摄影:朱锐)


我们会找到怎样一幢房子呢?估摸着按你的喜好,应该是越老越好。不过那样的话,我们的成本会翻几番——修一幢老房,可比重盖一幢新房贵多啦。这也是为什么村民都会选择把老房抛荒。更何况有了年头的老房子,难免阴、潮、问题百出……


我就曾在一幢两百年的徽州宅院里住过一阵子,结果正遇上白蚁发作。每天清晨醒过来,迎接我的不是清风与朝阳,而是满地的白蚁尸体,看得人头皮发麻。也不知是从地下还是梁上钻出来的。景迈山的干栏式小木楼,比起徽州宅院简单多了,但一样有所有木结构老房的问题。白蚁是其中一个,还有山上多雨,挂瓦会漏雨,木板容易烂……我昨天才去看了去年改好的联合工作站,掌台(阳台)竟然已经塌了!难怪有人玩笑说,山上不缺“文物”,房子才盖了几年,看起来就跟几百年似地苍老。


没有高级的技术防腐吗?当然有,但也得做得了。很多材料在县城未必买得到,很多施工队也不愿往山上跑。后面的改造也是一样,就算我们请来隈研吾做设计,最后出来也可能就像王老五做的——施工的过程中早就走了样了。

     

山上开民宿的玉N(图片来自网络)


这一点没人比我们设计师更有感触了。每次他一下山,回来时总会发现几处师傅们的“创作”。问师傅们,他们说:“不都是这么盖的吗?”设计师哭笑不得,只好全程监工。


假设这一遭劫难都让设计师帮我们挡了吧。后头就都得靠自己了。民宿主人的生活可不是泡泡茶看看云,更多时候是忙得水都喝不上。偶尔爆个水管、坏个灯泡,山上没有专业的水电工,那就自己提着工具上。实在自己不行,可以找邻居帮忙。这就很考验我们和邻居的友谊,功力不仅在一朝一夕……


你说可以雇人啊。当然,一两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但在山上雇人是难事。景迈山上几位开客栈的姐妹,都跟我吐槽过。招了几个机灵的妹妹,又费了力气“培训”好。有事业心的,还是跑城里打工去了,毕竟城里工资更高。没事业心的,一谈了恋爱,就跟男朋友一起卖卖茶叶,然后骑着摩托到处玩。不用打卡,自由得紧。还记得客栈老板娘玉N对我说:“我也是在外面念过书,打过工,才知道要有‘职业规划’。和小妹妹们聊,她们还听不进。”

     

大家都知道在洗牌啦……(截图来自微信)


最大的难事还不是招人,是没人——没客人。除非你别有生路,否则在生活之前还是得先考虑生计。上学时我是上过“酒店管理”课的,知道酒店要保障客流,地理位置还是第一。民宿多在深山老林,要把客人从十万八千里外吸过来,得有多大的魅力!前几年确实有不少民宿,靠着网络传播成了“网红”。但“网红”难红一辈子,红也不代表有人住。红的时候热热闹闹,倒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依旧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幻影……


假设我们经营有道,客人不少……等等!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营业执照。这个我们可得提前办好了。不知道你是否有看过airbnb遭多国抵制的新闻。原因主要就在于airbnb的多数屋主都没有营业资质。国内很多民宿也有这个问题。去年国家出台了相关标准,对民宿的把关更严了。——可别觉得这是“麻烦”,想想“滴滴”犯过的错……


现在山上也很能跟上时代的风潮,各家都把闲置房子改成“民宿”,还有人专门盖了一大幢楼,只等着以后有客人入住。但有营业资质的不多,真的了解“民宿”的更少。我曾住过一家,连灯都是变色的,可找遍全屋也没有一个能挂衣服的地方。还住过一家,装修富丽却四处蒙尘,墙壁也都透出霉斑——听说是这家媳妇嫌没人上门,打理还麻烦,就撒开手不管了。


看着他们盲目投入,我有时会着急。有时想想,却又是好事。毕竟是在尝试,毕竟又真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在做。前几天还有朋友跟我吐槽,住了国内很多“民宿”,服务跟不上星级酒店,也谈不上什么人情味,价格却一个比一个贵——因为那些算不上真的民宿,不过是可复制的精品酒店,又趁着“民宿”这股风虚高了身价。


真的做有“主人文化”的民宿,是赚不到批量生产的钱的。但如果真的勤勤恳恳去做,却也会收获不能批量生产的经历、朋友与生活。那些所有鸡零狗碎的麻烦,都在帮你建立与这个小天地的联系,也在帮你一点点扎根于这片土地,想离都离不了了。你也会成为这片土地与很多人的导体。


如果你真来景迈山开一个民宿,我一万个举手同意。不过我还是更愿做你的客人,一面喝茶一面看你忙前忙后吧,哈哈!



婚事一多,竟然也会带来麻烦


小Y你好:


这两天我把教授们送下山,感冒也在被窝里捂好了。山上又刚过秋茶季,进入了农闲的时候,白日一下子松散下来,露出好多孔洞和缝隙,让更多的光、风与月透进来。白天我常坐在客栈前的空地上晒太阳。雾霾不可能的,天蓝得像手抖拉爆了饱和度。植物绿滴滴的,风一过像是要一把把人给卷起来。厚外套穿不住了,白金色的阳光厚厚敷了一脸。毛孔微微刺痛,然后一个个挣开,似乎能听见爆米花似的成片“啵啵”声。有时遇到穿着民族服装的孩本奔跑着打闹路路过,笑声和一身的明黄艳紫纠缠在一起,花瓣似地飞扬着落地。


过节前扯布做新衣(摄影:周幺幺)


等天色渐渐暗下来,一些更浓更烈的色彩在深暗的底子上一圈圈渗开。群山兜不住漫天的云霞,要往大路上涌过来了。盛装的姐妹们一个个提溜着裙子,像正要趟过这条稠黏的河。远处传来锅与铲交锋的声音,鼓与掌互抵的声音,酒与肠搂着一顿亲热的声音……


这些天我根本就不怕走夜路。路边总是灯火通明,隔几家便有一场院的酒席。有一次还碰到三位老人同路。两位奶奶一位爷爷,三个人都走不了直道。等爷爷到了家,奶奶又折回头去再喝——原来还是奶奶“护送”爷爷回家啊。有时我早早进了被窝,外面的热闹却还与我拉拉扯扯,要把我从无趣的梦里给拽出去……


烟酒不忌的奶奶们(摄影:朱锐)


这都是在干啥呢?答案是结婚,一对接一对地结婚。因为山上有“关门节”这回事,每到傣历9月(大概阳历7月),大家都得潜心礼佛,隔三差五地做“迷信”。而结婚、上新房这些“俗事”都得等傣历12月(大概阳历10月)的“开门节”以后。这“门”一开,大家就可了劲地办事儿。有时一天就能收到三四张请帖。


过节的贡品(摄影:周幺幺)


我答应了男朋友戒酒,就常躲着。可哪有躲得过的,就是主人家不叫,那些“客人们”一出门遇到我,就拉着说:“走,我们喝喜酒去!”也不管我认不认得主家,反正大家一起乐呵就对了。


掰着指头一算,最近我参加了芒洪一家的婚礼,又被拉去帮改喝了两席。来景迈山开民宿的外地男生w就要娶糯岗的玉B,据说过几天山B大哥家的大学生儿子也要娶亲了……


婚事一多,也很叫人心里喜欢。你是不知道,之前我混过的村子,包括自己的老家,总是冷冷清清,每天只能和老人家们一起坐坐火桶、打打麻将——因为年轻人们都跑光了呀。早就没人种地,种地几个收成,自然是不如进城打工了。能留在大城市就留在大城市,能留在县城就留在县城,实在留不住的也得拼命攒钱好在老家盖房。


而景迈山不同,因为这里有茶。茶叶的形势稳步上涨,村里的人口也越来越多。本地的年轻人,像山B哥家的儿子,从外头毕业回来,一面帮着打理生意,一面开个农村淘宝,还因为学医的特长,能给村里人看个头疼脑热。W这样的外地女婿也不稀奇,山上还有俩外国女婿呢,都是为着“茶”而来,又为了姑娘留下了。


别说是去大城市,就是搬到山下县城,大家也未必乐意。当然不止是“恋家”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很现实的考虑——这座茶山才是古茶树“正宗”的证据呀。前些年政府曾发动“产业下山”,但村民实在不肯买这个账。

 

放在以前,我决计想不到,这样的“活力满满”,竟也会是个“麻烦”。人口越来越多,还要分家盖房,茶叶越产越多,茶厂越盖越大……才不过几年的时间,山上几个寨子已经都是挤挤挨挨的大楼房,沿着山坡层层叠得地挡住云海与风光。有点像“城中村”,其实却是“村中城”。从航拍里一看,简直有些香港“九龙城寨”的气势了!


这种“野蛮”生长,就给遗产保护工作提了个大难题。国内好多的“遗产”,在我眼里其实都是“死城”。没有活的产业,人口不断减少。这样的地方,遗产保护的重点常常就是放在建筑上——生活已经死了,留下了生活的壳。而景迈山不同,这里的生活正在挣脱它原有的壳。


于是矛盾就出现了。要把传统的干栏式建筑恢复保留,可那又没窗户又漏雨全家人睡大通铺的小屋子,实在满足不了年轻人的生活要求。还得把新盖的房子给控制住——不是说不给盖,是别大得扎眼,看起来和谐。可实际上,不管是在城里还是乡下,谁家不想多占点地,多盖两层房。更何况村民心里还有小九九:万一申遗成功了,以后都不给盖了呢!


大树下的传统干栏式建筑(摄影:朱锐)


有时我庆幸自己的工作不涉及房子。眼看负责“风貌整治”的专家与基层干部们和村民一轮一轮地纠结。修老房子时,村民不能理解,为啥不干脆拆了盖新的;盖新房子,专家们给出的方案,村民总觉得不够宽敞和好用;等盖完了,村民更不能接受新房子还得拆和改……而其实专家们都有许多困惑,不知道到底怎么设计,才能既符合大家对“遗产”的期待,又适应这座还在不断“发育”的山。


山上的新建建筑(摄影:朱锐)


不知道你看了最近的热播剧《大江大河》没有。其中有一段剧情让我深有感触。雷东宝带领着小雷家村办养猪场、电线厂,村里的水渐渐不能喝了,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宋运辉警告他要处理好环保问题,还给他出了方案。他却嫌妨碍生产没有执行。后来下游的村子喝河里的水进了医院,雷东宝才开始改进。“发展中必然要遇到的问题”,看来并不是必然不可避免。有趣的是,根据宋运辉给家里画的新房图纸,雷东宝提出了一个“新村”方案,大受县长赞赏。看来连有远见的宋运辉都没料到,有一天大家会批评这种千篇一律的新村,而怀念曾经的老物老房。


办法并不是没有。比如说对山上的用地重新梳理规划,尽量高效和科学地去利用;至于盖房,画出一个差不离的大框框,至于大框框里再怎么画,那是住的人自己的事;相比于表面的式样,更应该去理解那背后的文化与信仰,帮助村民把这些传承下去;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帮村民们打开视野的前提下,让村民自己当家做主,决定怎样才是对景迈山最好的……


只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岔路和回头路要走一些,吵吵闹闹也总是难免。还记得有一次一位设计师姐姐对我说:我们做的这些事,会不会其实是干扰了村民,会不会反倒给这里添麻烦了。说真的,我也这么想过。但这两年相处下来,我发现这座山远比我想得包容,耐心等着所有人的成长。


昨天读到一段话,在这里与你共勉:


文化大家古斯特说:“传统意味着传递火种,而不是崇拜灰烬。”今天我们讲传统,不是像古人一样活着,穿古人的衣,吃古人的饭,住古人的房子。那是两脚古董,不是人。我们是现代人,我们要学的是传统的深情,天人合一的深情。这是人类的希望。



活成了一道“风景”,是一件好事吗?


小Y你好:


你说被我朋友圈里的“回刀肉”馋到了,那是自然的了,这可是年猪啊!什么?离过年还有两三个月?这景迈山上的人可不管,反正是要过节了嘛。不过春节对当地人来说,只是捎带手过过的小节。他们自己的“年”,那才叫热闹呢。哈尼族有嘎汤帕,佤族有新米姐,傣族和布朗族都过“桑康”,其实也就是你知道的“泼水节”。


回刀肉(摄影:周幺幺)


“桑康”在巴礼语里是“周转”的意思,大概等同于我们的“除旧迎新”。传统的桑康一般是3天,第一天送旧年,第二天“空日子”,第三天则是迎新年。现在又增加了第四天祭祖先的仪式。这么一概括似乎平淡,过起来却是轰轰烈烈。如果说桑康是一个“万花筒”,我们最熟悉的“泼水”,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彩片。那才真的叫过节呢。过节就是要把一切最美好的都向着天地拖出,一点都不能藏私。最香甜的吃食,最热烈的舞蹈,最虔诚的跪拜……


做桑康节的贡品(摄影:周幺幺)


早在节前,满框的“粑粑”就得做起来,满院的贡品就得做出来,满身的裙钗就得攒出来。第一天有“百家宴”,赶来“蹭吃”的车子堵住路,各家一桌菜肴串成龙,到场的都只管端着碗筷挨桌吃下去。第二天既然叫“空日子”,那就是前后不着多出来的一天,只管拿来串门玩乐吧。孩子们最热衷于“泼水战”,村村入口都有“水军”埋伏着。大人们干脆跳进小河里泼去了。第三天又要敬佛祖。凌晨便有锣鼓声,诵经、滴水、堆沙……让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当夜的火花。十数个竹筒火花在广场中心吞吐,一股股金线抛越高。抬头,整块夜幕渐渐绣满。低头,金色针脚钉入大地。站在边上的我都感到火星在皮肤上爆裂,大家却还是围着火花转着、跳着、舞着,像是所有人都要被织进这金光灿烂的图景里。而这还不是高潮,到了第四天,全族老少都要集中起来,乌压压地簇拥成一片,银刀开路,剽牛为记,而后一个个上前,为祖先奉上祭品,再重立一遍远古时许下的誓言……


桑康节祭祀(摄影:周幺幺)


不过你现在还真是“学坏”了,也知道给我的“景迈吹”挑刺了。你说得没错,“祭茶祖”的仪式确是这几年才完整编排的。时间也不像过去完全按傣历计算,而是固定在公历的某几天了。许多茶商还会在这时举办“茶山行”,来观礼的普通游客也不少。去年桑康节,帕哎冷寺还接待了一个上百人的台湾寻茶团,和村民一起祭拜茶祖,“深度参与”各项仪式。


升佛爷仪式(摄影:周幺幺)


你说,那这不就商业化了吗,不就旅游化了吗,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实话,作为一个旅游专业出身的人,我也曾有过这种想法:变成旅游地就没意思了,美而不自知才高级呢。又或者,就让我喜欢的那些地方一直小众下去,别被大众发现才好啊。但其实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地可笑啊。


提到“美而不自知”,我想起一位茶商曾拿京都举例,说京都是多么干净,多么古典,多么纤美。当地人就是那么生活,从不去迎合游客,不像我们这里。真是如此吗?据我所知,日本人今天对美的追求,恰好和当年欧洲刮起的一阵“日本美学风”有关。受这种观念的刺激,日本人学着以西方的眼光看待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审美”的对象,从此开始不断强调和宣誓日本的美。而京都也是作为这种美的标志,被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京都恰恰是对美极为自觉,刻意去展示的,而不是什么“美而不自知”。


更残酷的事实是,我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小众,恰恰只是大众而已。真的小众的风景,是封建领主们围着栅栏的后花园。要不是那些地方刻意对外敞开自己的美,我们这样的大众,根本无缘得见。


现在对观光游客的鄙薄,也是极吊诡的。一个地方因为美丽吸引来了游客,我们又觉得这种美被摧残了。这种美难道不就是为了展示在人前而营造的吗?最后吸引来的人太多了,又嫌人家不懂欣赏了。


在景迈山这段时间的工作,也让我意识到对旅游的“污名化”是多么地不公。很多村民现在之所以能对自己的文化侃侃而谈,就是因为发现游客对这些感兴趣,说这些都是“好东西”,让村民更想“秀”出来。来自游客的观看,给了村民极大的自豪感。透过游客的眼睛,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包括我都是如此。每次有游客想要参观我们改造的展馆,我脸上保持矜持,心里却乐呵着,讲解起来可带劲了。我很高兴有人愿意了解景迈山,也很欣慰我们的工作能有一些用,更很需要这些对外的交流、真实的反馈还有由衷的赞赏。


更现实的是,现在大家都在谈乡村振兴。而且这种振兴不是不断输血,是要能自己造血。可事实上,中国许多的乡村,一没了产业,二没了人。甚至连一条好路都没有,想往里先输点血救急都不行。而发展旅游业,至少能申请到一些资金,提升道路之类基础建设。至少能够有一些人员流动,让山里人也接触外面的信息。至少能利用那点子正因为落后而保留下青山绿水,先攒下第一桶金,再有力气再找生路。


在景迈山上,大家虽然吃穿不愁,却面临着“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想要赚更多的钱,不能靠不停开拓茶地,不停增加产量。这样只会毁了生态环境,茶也卖不上价。怎么办呢,村里的明白人都已经知道,要增加产品的“附加值”了。


但当芒景村的村领导跟我谈,要在村里的大榕树下搞个大舞台,每天不间断滚动表演节目,让游客一来就能看上,我还是立马就劝他缓缓:啥时候来都能看到,那就不矜贵了嘛。不能都顺着游客,得吊一吊人家的胃口。


我真实的想法是,“被观看”并不是一个问题,甚至是人的一个重要需求——否则怎么会有朋友圈呢。但生活不能全都是为了观看而被生产,要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游客而活。


相信景迈山人也懂这个道理。记得之前提出要把整座山围起来收门票。虽然门票经济争议很多,但也不失为一种体现价值的手段。可一位大哥却对我说:那我们这里不就成了动物园,我就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了吗。


上学时曾学过,西方的风景(landscape)这个词,来源于一个叫landschaft的德文词,直译为“土地的创造”。那是在这片土地上才能续生的东西,那是缓慢的形成。旅游可以“打造”,但是得采集这片土地上的种子,再洒进这片土地里。我们现在的“旅游”总显得那么low,并不是旅游本身的问题。而是我们实在等不及:等不及这片土地产出。于是,直接挖了别处的大树往地里一怼,又或是干脆立一棵塑料树就成了。树活不了,又毁损了地力。


活成一道“风景”,有什么不好的呢?希望我们都能重新发现自己的生活,用美的眼光去缓缓打磨,但又始终是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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