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偶像之后，剧场成为了我生活的地方 | 三明治

三明治即将在今年的3月23日迎来八岁生日，每日书也走进了第三个年头。数千普通人写作者的每日书中，即时地、真实地展示了我们的当代生活。我们选择了其中八篇，请设计师为作者们画插画，想让他们被看见。今天是本系列的第二篇。

阿唧

坐标：广州

职业：公益人

颓废青年努力社会化中

2018年是国内的偶像综艺元年，饭圈文化闯入大众视野，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片陌生、难以理解的领地，而身处其中的人会发现它有一套严密的体系，仿佛一个高密度的缩微社会。

今天的作者阿唧在广州的一家公益机构工作，她在工作之余还有一个爱好：追星，而且是身体力行的追星。阿唧追的是国内一个女团的成员，经常去剧场看她的演出，在击掌、握手、看直播中形成一种紧密的羁绊。

2019年第 46 篇中国故事

文 | 阿唧

编辑| 二维酱

如果未经雕琢的偶像叫素人，那我这种从来不是粉丝的人可能可以叫素粉？接下来的文字如有冒犯敬请谅解，只是我自己对这一年来追星的理解，其实我对正统的偶像文化知之甚少。

我在广州读大学，在广州工作，现在在一家公益机构做品牌传播，曾经在一家心理学科普的公司做了两年实习生。我进坑（成为“粉丝”）是在抑郁快两年的时候，也刚好是找到了新工作、快停药的时候，那个时候觉得自己有点喜欢的一个朋友，她在追星，每天发好多花痴的朋友圈，我也有点好奇，就想和她去看一次公演。

后来我就进坑了，再后来就变成了干活的人，在饭圈“干活”其实和我的工作是部分相似的，还可以想不做就不做。心理学学生对人和亚文化的好奇也让我在追星这件事里可以不断的获得一些东西，不知不觉已经过去452天了。

饭偶像这件事情里面，“隐姓埋名”是美德，“大张声色”是搞事情，当然我们可以“批皮”（换ID搞事情），完全取决于你的个人选择。

圈中大佬甚至拥有自己的超话，他们名字的缩写和成员名字的缩写一样通用，但我是那种“隐姓埋名”的粉丝。

我喜欢的成员隶属于SNH48的姐妹团GNZ48。SNH48 Group 现在是拥有三百多名成员的中国大型女子偶像团体，成员年龄在14-26不等，粉丝除了有一群少男少女，还有一部分中年男性，大家最大的共同点就是都喜欢少女。

她刚出道时被看好为“天选之人”，甜美可爱的外形和真诚的性格俘获了一众男粉丝，三年过去，她剪了短发，甚至铲青，成为队里的男役担当，因为男饭太少，自家粉丝在b站评论区留言：“欢迎男饭，拯救只有三个男饭的家”。

人设是偶像经营中万分重要的事情，颠覆自己的人设，意味着洗一轮粉丝，为什么一个少女偶像要用粉丝的鲜血踏出一条转型的路呢？

这大概就是我慢慢开始对她感兴趣的原因，对“成长系偶像”感兴趣的原因。

粉丝生活的地方——剧场

粉丝“生活”的地方，也就是场域，离开了这些场域，粉丝不过是你身边的路人，他们散落在人群中，看不出任何特别。但是当他们每周四、五、六、日的夜晚出现在北上广的星梦剧院的时候，他们就有了相似的语言、共同的话题、一致的行为、同样的目标，甚至有庞大的标签系统和黑话系统，这些特殊的词汇日日夜夜被使用，每时每刻在更新。如果你三天不和大家聊天，你就会开始不明白他们正在使用的缩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自己又错过了什么大新闻，错过了哪个梗。

不过对于我这个“老年人”，要跟上所有的热点实在太难了，完成广州分团(目前有七十余名成员)成员名字对上脸这件事对我来说都太难了，我知道48系，只是因为她。

剧场的意义对于我来说有几个，首先，我是一个女饭，在剧场，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十个女饭八个弯的震撼现场，这是一句坊间传言，但自认为姬达（不正经解释：一种同性恋群体可以识别同类的特殊能力）还可以的我看来，真的很多。后来也听说48系的mc（几个成员围绕当天特定的主题聊天，简单地说，就是闲聊）尺度比较大，会讲到一些拉拉擦边的内容，加上cp之风越来越盛，也就自然吸引了一群拉拉粉丝。同样的现象听说也存在于H、C、B这些姬圈扛把子的演唱会现场。但剧场是一个长期稳定的场域（娱乐空间），它更加小众、更新生，直觉告诉我这背后会有一些脉络，我很好奇。

其次，我作为一个对大部分男性无感的拉拉，坐在一个密闭的、黑暗的、只能容纳三百人的小剧场里，听着男饭们一声声的嘶吼call声竟然没有觉得想立马转身走出去，对我来说是很意外的体验，一不小心就和一大群雄性看完了三个多小时的公演。

还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原因：看十六个漂亮小姐姐在上面跳舞实在是挺幸福的，音乐也不算难听，每场表演的舞蹈和BGM虽然都是一样，但是粉丝的call声是不一样的；来剧场解决了我周末想要出门的需求，解决了我找人吃饭的需求，解决了我想找点事情放松娱乐的需求；看久了甚至开始研究起她这周和上周的舞蹈动作有什么不一样，她想表达什么呢？看了一年多之后已经熟悉到看她跳了三首歌蹲下的时间有点久，扶腰站起来大概就是经期到了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上班太累了，难得有一个让人感觉生命在流动的地方，当然要每周都去呀！

某种意义上，饭偶像可以做的事情确实丰富到足以称它为一种“生活”。

剧场是粉丝生活的核心区域，剧场的设置是高度标准化的，从AKB48的标准而来，由于我只去过中泰（广州中泰国际三楼星梦剧院），所以以中泰为例。剧场包括剧场内部、剧场咖啡厅、周边店、票亭、存包处和存包柜，每个位置都有特定的功能，外部还有两个LED大柱子，轮播近期的MV或者宣传片。

最重要地方就是图里的金色大门里的剧场内部，剧场内有250个座位（其中VIP座108个），超级VIP专席3个，左右两边的站区可以容纳50人，剧场总共可以容纳300人同时观看公演。中泰的空调非常冷，夏天进来要穿小外套，穿短裤就不要去左站，会冷到哆嗦；冬天很温暖，因为人多、中二热血的多、二氧化碳多。

购票需要提前一周半，每个周二晚上八点开抢下周末的公演门票，一张普通座位票80元，VIP座168元，超级VIP需竞价购买。糊（人气不高）的队伍的票还可以很轻松的抢到，但是red（人气高）的队伍的票就要准时在八点前在网络稳定的地方准备好切票（就是买票），八点准时开票，购买的按钮亮起，点击、等待、刷新、等待、开新窗口重复购买、等待、等待、等待，如果等待到付款窗口弹出来证明你成功了，如果等待超过十分钟就基本没戏了。

剧场一排离舞台一米不到，在前三排可以清楚地看到成员的妆容，甚至可以看到她们脸上的痘痘，压力会有点大。对于我这种胆小的粉丝，觉得距离太近了，令人害怕，成员一个眼神过来心跳受不了。

站区是WOTA粉丝的地盘，在站区耳朵会疼。打 call 是WOTA艺的一种，WOTA艺是一种荧光棒舞蹈，粉丝会双手拿着荧光棒在现场用特定的动作吸引注意，只见过一两次，看起来非常的有力度，很中二很热血。

记得有一次过节，中泰搞了个活动叫“call爆你三千”：三个队伍轮流上场，粉丝为自己喜欢的队伍喊call，平均call声分贝最大的队伍获奖励一次团建的机会，那天我记得分贝数差不多到了一百三，耳朵真的好疼，大家都喊得好累。其实我对打 call没有特别的感情，但是那些像bingo一样好call的歌曲配上朗朗上口的call词之后，确实很好听！现场氛围确实会燃很多。打 call在我看来就是一件用生命在嘶吼的事情，让人热血沸腾，让人用耳膜的刺痛感受到你对偶像的爱和偶像的人气。

长期去剧场有固定推（指固定喜欢某一个成员，也叫单推）的粉丝可以精确知道哪些座位可以最大化自己看想看的成员的机会和效果，也会有意识的去收这些座位，又由于每个成员的人气不同，高人气的成员对应的观看位就会因为更多人想要而抬高价位，更普遍的情况是前两排中间的位置每一场的价格都会很高，在300-1500元之间不等。所以由于供需关系的不对等，产生了一种特别的粉丝，或许也不能叫粉丝：黄牛。黄牛其实是整个48系统运作中很重要的中间层，也是很复杂的群体。

在高密度凝视下养成的羁绊

试想一下每周有一次到两次的公演，每次三个多小时，近距离地一直看喜欢的偶像用力地跳舞，

讲有趣的话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羁绊就是在这样高密度的凝视下慢慢养成的。

五月天的阿信曾经说过：演唱会就是要让没来现场的人后悔。剧场公演也是一样的，虽然每一次的内容都是4首16人曲+大MC+7首unit+MC23+3首16人曲+安可+4首16人曲，简单来说就是唱跳和脱口秀，唱跳的内容会重复跳一年左右，脱口秀的主题则从每周的粉丝投稿里面挑选出来，但是每一次在台上的人的状态不一样，在台下的人状态不一样，成员和观众的互动也不一样，48系的公演是一场偶像和粉丝共同创造的公演。

如果偶像状态好，粉丝喊call会喊得更大声，如果偶像今天表现很有趣，粉丝就会笑得更大声，要不就变成低头族。MC话题是粉丝出的，粉丝和偶像业余看的资讯差不多，懂得梗也差不多，可能今天偶像带粉丝，明天粉丝带偶像。

内容都在互动里产生，成长系偶像不再是神坛上的偶像，却是粉丝最愿意花时间心力金钱陪伴、守护的偶像。48系偶像没有过硬的培训资源，被大班教学的她们，其实在和粉丝的互动里改变着，偶像和粉丝都日渐河化（网络用语，snh48也被称为同拼音首字母的塞纳河，河化指想问题的方式被塞纳河同化，类似于被建构了一套塞纳河思维）。

也正是这样，48系的偶像和粉丝成为了一个凝聚力极强的群体，彼此之间的羁绊就是在每周一到两次的现场（包括直播）的相互凝视里养成的。

击掌

每一次带新朋友过来看公演，都会例行科普一些剧场的基本信息，我们一定会在介绍完所有工工整整的规矩之后和朋友说：“表演之后要全部从那个门出去哦，小姐姐会在外面排队一个个和你击掌，说辛苦了、再见，或者一些别的，你可以夸夸她，或者想不到说什么就一样说辛苦了谢谢。”朋友一般这个时候都会露出些许诧异又期待的表情。

击掌这一神秘特殊的环节安排在整场公演的最后，是一个粉丝可以向辛苦跳了一晚公演的偶像说两秒钟话的机会，也是偶像可以向辛苦call了一晚上的粉丝说声谢谢的机会，就算什么都不说，彼此微笑点头也是非常让人安心的结束仪式。这个仪式代表着一场公演是偶像和粉丝共同努力呈现的，双方都辛苦了，双方都会看到彼此，有机会再私密地交流几秒钟。

粉丝会在这个环节想方设法地向自己的推表达喜爱，让偶像记住自己，大家会说“我很喜欢你”、“我觉得你很棒”、“加油啊！”或者一些刺激的，比如“老公！我爱你”之类的，也可以给一根大闪或者击掌用力一些，用非语言的行为表示喜欢。偶像也会慢慢记住自己的粉丝，击掌的时候说一下粉丝的ID，或者说：“下次见哦”、“早点回家”、“早点休息”，有时也有会捏捏你的手、晃晃你的手，还有一些偶像会给你一个特别的眼神、一个特别的笑容。粉丝不断的重复出现，让偶像知道自己是忠诚的，也更容易被记住，当然还有很多可以被记住的机会，不过都需要耗费金钱。

在漫长的三小时之后，在击掌甜蜜的三秒钟里，粉丝和偶像确认彼此的重要，是公开的，又是私密的，只属于粉丝一个人的景观，足以成为回味一周的感觉和谈资。

握手

握手，握住偶像的手，和她四目相对，随便说点什么，全过程10秒，需要花费一张价值30块的握手券。因为紧张，你会忘记要说什么；因为紧张，你会忘记刚才说过什么；因为紧张，你会拥有加速的心跳；因为紧张，你以为自己爱了。这短短的10秒，仿佛就是那生产爱情的吊桥，让人只想一次又一次地走上去，直到时间结束，被关在大门外。

事实上，每次握手会粉丝要找话题，偶像也要找话题，不知道聊什么的时候真尴尬。握手也只是前几次握过后面就不怎么伸手营业了，大家只是聊聊天。聊的内容倒是五花八门，拼尽智慧在努力理解对方到底在说什么，但其实都是徒劳，有再多的10秒，偶像是偶像，粉丝是粉丝，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正常对话，其实偶像和粉丝的信息是严重不对称的，握手聊天很容易变成鸡同鸭讲，业务能力很好的小偶像除外。

最后能记住那些她让你开心的一两句话就好，偶像也是普通人，但永远是你遥不可及的那个普通人。

直播

直播可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48系专用的APP口袋48的开屏页有一张万年不变的封面，上面是剧场的样子和一句slogan：有你陪伴，梦想注定不孤单。可是你们知道这“陪伴”的分量有多重吗？

小偶像都是一开直播就可以开3个小时的神仙啊，一开就一两点才关上的神仙小姐姐啊，直播是什么？直播就是我推开了，我一边吃着宵夜骂她也要一边外放听，还得发弹幕互动、送礼物，边骂边花痴的可爱小宝贝。直播是永远都可以出其不意地完美摧毁你的生活计划的小可爱，只要你推今晚开直播，你就啥都别想做了，乖乖听直播吧。

所以直播有什么内容呢？答案是：完全没有内容！没有！48系普通成员的直播是一场未经过剪辑的生活直播，是原汁原味的全记录式非虚构写作，比任何人类学家记忆力都好超详细版田野笔记，简直是万恶的原点，你能想象自己一整年都在看超级女声的宿舍直播吗？随时随地、未经修饰的那种。

但我依然“就这样看着你，看着你，目不转睛“，直到把截美图的习惯变成截表情包，把你的直播变成夜间生活的白噪，实在没时间看就问沙雕网友一句：今天有什么重点吗？

成长系偶像的陪伴，砸进去的都是雪花花的时间啊，如果可以一直看下去，要如何能够放手不爱？小王子都会说：是你花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变得不同。偶像的直播，粉丝的迷药，只要你还想看，还有幻想，所有的“没有内容”都是重点。

我是不会告诉你们关于应援会的秘密的！

应援会——一个充满角色混乱和灰色地带的组织，拥有饭圈某种意义上的权力，即使应援会的成员不愿意接受它，但却无法避免地在应援事务执行的过程中积累这样的权力，包括阶级的权力、话语权、更多关于偶像和运营的信息，在饭圈这是一种宝贵的资源。应援会就是负责维系粉丝群体应援的大小事项，大事包括每年一次的总选、金曲大赏，中等事项包括生诞应援、48节应援，小事（其实一点都不小）则包括微博、Q群、b站的运维，安利blabla。

权力意味着责任，即使应援会的成员或许在一开始并不愿意承担这些责任，但从一开始，饭圈就为应援会准备好了大餐和漫长的刑罚，只有把自身的镣铐戴到下一个自愿受罚的人身上时才可以解脱。

应援会成员也是粉丝，他们是追星这一娱乐行为的消费者，行为链条应该是：消费——获得快乐，但事实远比这要复杂。

我们说普通的商业逻辑是，商家提供极致的服务，消费者极致地被剥削，在塞纳河，公司绑架偶像，粉丝自我牺牲为公司打工、圈钱，甚至自嘲成为韭菜。

简单来说，成员一纸合同卖身八年，塞纳河每年总选、b50割韭菜，应援会组织集资收割小粉丝，大佬单玩，拼面子可能也是在拼别的东西吧，我不是很懂，有些大佬是真的很有情怀的，觉得他们很厉害。成员要努力一年攒足人气拼总选，粉丝要“割肾”甚至借钱投票三个月。

但主要问题是，48不值得，小偶像不值得，粉丝投票背后仿佛是一场巨型的集体投射：大家想要赢一次，想要证明自己喜欢的人是最好的，证明自己是最好的。面子，很重要。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钱人找点乐子。

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不懂，或许面子问题真的可以激励大家花钱吧，又或者冠冕堂皇的说服自己：总选名次就是偶像的初始商业价值。

饭偶像这一年，每周每个月都有精彩。刚开始进坑的时候我还在见咨询师，每周我都会和她聊我觉得追星是件多么能让我产生感觉和想法的事情，这对一个双相的患者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我可以产生一些小想法，获得一些好的感受，已经很满足了。

我们觉得如果把追星比作一段关系，那么它：

1.我花钱，你给我服务，界限清晰；

2.你不能对我不好，我也不能对你不好；

3.我不会知道太多，你也不会知道太多；

4.我们对未来有共同的想象；

5.不是一段真实的关系，但是风险比很多真实的关系低得多，我们都在框框里行为，收益也很高，虽然只是简单的快乐。

后来我也脱单了，但是中间一段时间的饭偶像经历教会我很多关于诚实面对自己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抱着自己的目的而来，也公平地收获了许多，我喜欢的人是个好偶像，虽然粉丝不多，但是她总能诚然面对你，比起有很强的营业能力、会搞事情，这才是金子般的品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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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自每日书。嘿，每一天微小的、确定的、转瞬即逝的，都值得记录。点击了解每日书，或直接联系三明治小治（little30s）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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