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疑病症”的父亲,愿望是再打一针狂犬疫苗 | 吴楠专栏
作者 | 吴楠
编辑 | 依蔓
我爸属狗,但怕狗。
我们家之前偏养了一条狗。一条黑色雪纳瑞,傻了吧唧。如果有人敲门,这只被起名为添喜的雪纳瑞就会跑到门口叫两声,然后看着我爸妈的表情和动作。如果准备开门,就不再叫了。如果我爸妈看起来一脸疑惑,它就跟得到命令一样,大声叫起来。
依稀印象中我爸第一次表现出怕狗,是添喜癫痫发作,口吐白沫、四爪乱蹬。之后我爸嚷着要去打狂犬疫苗。“你看我的腿。”他把裤腿挽起来,让我仔细分辨那道若有若无的伤痕。我看了几分钟,那么细那么长的一道伤口,更像是细铁丝挂的,而不是狗爪子挠的。我爸没得到我的支持,气哼哼地出了门。添喜早躲在床底下不露头,似乎很内疚。
第一次去疾控中心,到底是我带他去的。65岁的我爸用半哀求半命令的口气,“路那么远,我骑自行车去,万一呢?”但从后来的表现来看,当时他大概只是怕找不到地方。后来只要想去问狂犬病的事,我爸抬腿蹬上自行车就出发,理都不理我。
到了疾控,我本想直接让负责打疫苗的护士开单子、去交钱,但我爸探头探脑地推开了旁边办公室的门,客客气气地说,“医生,你帮我看一下。我这个到底是不是狗挠的、用不用打狂犬疫苗?”医生又怎么会帮他下这个结论呢?再说谁看到一道伤口就能推断出被什么动物弄伤的?开单子时,护士问他想打进口的疫苗还是国产的?我爸一听到价格,连声说国产的。
打完疫苗,我爸也没急着从注射室离开,一直反复看着墙上贴着的宣传单。如果带了笔,他大概会把上面的内容都抄下来。后来他只安静了半年。在半年内,如果再被狗咬到或者挠破,是不需要重新注射狂犬疫苗的。
我觉得我爸太惜命了,也许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我没太当回事。
黑狗添喜因为癫痫死掉时,我爸怕狗走了不舒服,就把狗窝、狗垫子、狗盆、饮水器……连同添喜,放在足足一米多长、三四十公分高的纸壳盒子。看起来相当有分量。那天,我们在河边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有十几棵树的小树林,我和我爸轮番用铁锹,终于挖出一个半米深、快到一米长的坑,把添喜埋了进去。填土的时候,我爸嘟嘟囔囔地说,“下辈子要投生一个好人家啊!”
添喜走了几天后,我爸忽然念叨说他总能听到狗在房间里走路,特别是夜深人静,我爸能听到狗爪子落在地板上的“啪嗒啪嗒”。虽然听起来有点吓人,可我爸又跟我说他能听见三百米外的小区进车门升降杆的声音,我觉得他多少有点幻听了。
有一天,用我妈的话来说,“一副活不起的样子”的我爸开了口,“你说我能不能得狂犬病?”原来,我爸去公园的乒乓球时,对方老头子很不专心,跑去逗狗。“我眼看着他用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然后我爸懵了,接着跟老头对打。我爸说完这些,瘫在了沙发上,身体里面的精气神儿似乎都没有了,变成一副空壳,“咳,你说我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
我爸的这一番话更像是一段脱口秀。可没有赏心悦目,且表情十分焦虑。我爸像一台产生焦虑的“发动机”,轰隆隆、不眠不休。
其实我爸没和我讲,而跟我妈讲了他的神推理:他从乒乓球案子离开后,就发现自己的手破了一个小口子,如果逗狗老头摸了狗、狗身上的狂犬病毒就会在老头的手上,老头的手接触了乒乓球,乒乓球到了我爸手里,我爸的手破了一小口子。“我要得狂犬病了。”我爸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但在我面前,他则一直忍着,表情却是藏不住的。
我一直很佩服我爸关于疾病的自我构建推理体系。比如在2021年春节,我爸的血压忽然升高。于是在2021年除夕那天,我们一共去了六次急诊。
第一次去省人民医院看急诊是下午两点多。不得不说,春节让医院的急诊室里都一片祥和。听完我爸的“哭诉”,急诊医生甚至连挂号都给我爸免了。
那位女大夫带着防护屏、口罩,穿着蓝色的隔离服,我还是能看得出她的心情不错,“我给你量一下血压。”我爸犹豫了一下,似乎医生盛情难却,到底同意了。“你看你现在血压有点低啊,高压才105,你不用担心了。”医生一边整理水银血压计,一边安抚我爸。女医生不知道,回家路上我爸就后悔了,大声嚷,“不应该让她量血压的。那个血压计不知道多少人用,肯定很多细菌。搞不好还有新冠肺炎的细菌!”
除了第一次在急诊室,我爸因为环境相对陌生所以比较克制情绪,从第二次开始,他就陷入反复描述同样病情的状态。我目睹了这样的“魔术”:我爸回到家,用家里的电子血压计量,高压达到一百七八,进了医院的急诊大厅,高压就变成了一百三四。再过二十分钟,高压就变成一百出头。医生耐心地听我爸说完,安慰几句,然后对我说,“他已经吃了两个长效、一个短效降压药,不能再吃了。”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医生,其实我和我妈谁也控制不了我爸。我爸在家里很紧张。如果不吃药,他就浑身冒汗,一副惊恐发作的样子。
我爸在急诊医生的面前还会笑,回到家里连笑都不会。他直接在门口把外套、裤子、衬衣统统脱下来,塞进塑料袋里,然后爬到沙发上躺下。他一言不发、愁眉苦脸。我本想看看电视,缓解一下氛围。可我爸痛苦地嚷着,“别看了,心里烦得不行。”过了半个小时,他又要测血压,我和我妈劝他,“别测了,高了又要去医院。”可他坚持。如果不测,脸上的表情更是五官各自掌握着动作一般、一副毕加索的作品现实版。
“你看你看,我就说我的血压很高。”我爸似乎取得了某种成功,让我和我妈围过去看。果然血压计的小屏幕上显示的高压没有让我爸失望。我爸又要吃短效的快速降压药,我忙阻止,“已经吃了这么多药,万一血压太低怎么办?”
“我头觉得涨。”我爸说。我叹了口气,“那我们去急诊吧!”我爸一边说“我不去也行,吃点药就可以了,多麻烦你们啊!”一边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门口等我。
到最后我爸在急诊大厅已经熟悉到仿佛自家地盘一样自如。他甚至不看医生了,自信满满地自我诊断,“你看我到了急诊,血压就一百三。”他开始在急诊大厅谨慎地转悠,偶尔还会看看别的病人的情况。待了半小时后主动张罗着回家。我不太同意,回家血压又高,不如在医院待着。到底是我妈了解他,“怕在医院待时间长了感染新冠肺炎。”
到第四次,我怀疑是家里的血压计坏了。于是带着血压计去了医院,让人惊讶的是,只要在医院里,用我家的血压计量我爸的血压竟然也是正常的。除夕那天最后一次离开急诊室时,已经夜里十点多了,他甚至还知道了如果开车进医院,前半小时是不收停车费的。“医院停车费很便宜啊,一个小时才两块钱。”我对他说,可他最后一次显得很着急,“等下你不用找地方停车。我进急诊大厅量完血压就出来。咱们就回家。还不用交停车费。”我说可以等到血压平稳了再回家。
果然最后一次我爸因为着急,血压有点高。我们在急诊室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血压才降下来。
听说医院对我爸有着这么大的魔力,朋友开玩笑,“你干脆在医院旁边旁边租个房子吧!”可医生说我爸是因为恐惧。我妈说是疑病症。
2020年新冠肺炎刚开始时,房间里很冷,店铺几乎都关了门,我爸表现得非常镇定。直到复工复产,我重新开始上班。一天晚上我爸忽然打电话,那时已经夜里十点,问我能不能去省人民医院,“我在这里想做核酸。”多亏了新冠肺炎,让我爸学会了新词。“你有啥症状吗?”我把电话开了免提,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问。我爸说他已经发烧好几个小时了,“电视上说发烧到37.5,就可以来医院了!”
我开车赶到医院,发热门诊在一栋单独的小二楼,楼的入口处搭建起几个帐篷,作为前来问诊人员的等候区。可帐篷里并没有人,零星的四五个人都站在楼外的空地上。看了一圈,并没有我爸。我打电话给他。我爸等了好久才接,“你回去吧!”我一愣,“我已经到了啊!你有啥事可以跟我说。”“刚才医生说要用微信挂号,我不会,所以叫你来。等你的功夫,我找到了一个可以用现金挂号的地方。我怕传染给你,你回去吧!”
我不肯。我爸只好从另外一栋楼里走出来“接见”我。我爸穿着非常厚重的棉衣,戴着三层口罩,最外面那层是老式棉布系带的。我觉得他应该喘不过气。
“你现在啥感觉啊?”我问他。他见我走近,居然原地旱地拔葱地跳了起来,“你别靠近!你快走!”这下不仅是我,连旁边两三个来看发热门诊的病人都吓了一跳,急忙劝我,“你快回去吧!别让他担心。”
我只能非常生气又无奈地回了家。到家还没有半小时,我妈就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爸已经回家,“他在发热门诊量体温,还不到36度,医生不肯给他做核酸。最后被他磨得没办法,开了一张血常规。现在化验完回家了。”
我分辨不出,究竟是因为工作忙,还是我其实不想跟我爸一起去看心理医生。
我在网上花了不到三十块钱给他预约了省人民医院的心理门诊,让他自己去看。我爸虽然七十多岁,但身体硬朗,喜欢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到处逛来逛去。自行车似乎承载了他的心情和秘密,每一次出门都骑得很慢,但一直陪着他。
那天下午,我问我爸,心理医生怎么诊断的?我爸回答,他跟心理医生说自己血压高,是不是有心理问题。心理医生问了一下他的血压有多高,他回答一百八九,医生客客气气把他送出了诊室,让他把血压稳定之后再来。
我有些后悔让他独自去看心理医生。在之后的日子里,每一次我跟我爸说,看心理医生。他就拿这一次医生的话当盾牌,“医生都说让我先看高血压,就说明我的心理没问题。”
如果我纠结于这件事,我爸会有两幅面孔轮番上演。一种是消极抵抗,“人年纪大啦,总会有点问题。这可不算什么心理疾病。”另一种就是坚决拒绝,“我不去!我没病。心理疾病不是病!”此刻他更像一个杠精。我每说一句话,他都会反复用这两种方式回击我。
后来我爸说秃噜了,“其实后来我又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我有点强迫,但没什么大事。”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回我爸在小区门前的小超市买盐和醋,觉得东西便宜,便多拿了一瓶料酒结账。付款时,有一个老顾客走进来和收银员打招呼,“你们家的狗呢?”收银员回答,“今天狗没下来,在楼上呢!”
我爸回家以后,越琢磨越觉得狗可能碰过盐、醋和料酒,狂犬病毒已经从超市跟着我爸一起回了家。他便跟我妈商量,“要不把这些东西退了吧?”后来我爸硬着头皮去了小超市,我妈叮嘱他,“人家不给你退的话,也不用吵,把东西给他们,也不过十多块钱,大不了不要了。”也许是收银员看着我爸的眼神发直,没多问什么,直接给他退了钱。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把我爸当做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他能吃能动,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喜欢抬杠反驳。我觉得,这样的人怎么会患有心理疾病?
他甚至还对怕狗的问题架构出一套完整的“传播路径”:从狗到对方的手、从手到乒乓球、从乒乓球到我爸的手。或者从狗到商品,再到我们家的锅碗瓢盆。我问心理医生,是不是可以代为问诊和表达,医生说如果患者本人意识不清可以,但我爸这种情况最好还是他本人来讲。
但我爸并不想看心理医生,“超市小狗事件”之后,他沉浸在纠结中,不仅晚上睡不着觉,而且只要提起“狗”、“狂犬病”就会浑身冒汗,控制不住表情,用我妈的话说就是“嘴歪眼斜”。
其实那时我爸距离上一次打狂犬疫苗刚好半年,一天不差。我妈不忍心看到他这么痛苦,同意他去打针。我爸也害怕医生知道他没被狗咬、不给他打,撒谎说自己的手被狗挠破了。区医院的医生也没看伤口,就给他开了单子,让他交钱。因为刚好半年,打两针足够加强。
偏偏就在第二针时,医生忽然到注射室和护士开玩笑。据我爸说,护士第一次送针太浅,导致有一点药水流了出来。护士忙送深一点,注射完毕。可我爸回到家,越想越害怕,觉得这一针失效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爸每天都要去区医院,要求医生护士给他解决这个问题。后来护士长出面,先是演示了一针疫苗如果损失了一滴药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我爸显然不能接受护士长的说辞。无奈之下,护士长按照我爸的要求,在他的病历上注明了他是在区医院打了两针狂犬疫苗。这让我特别不能理解:这样的注明有什么作用呢?我爸说万一他发病了,我和我妈可以去医院找医生。我说我肯定是不去的。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让我爸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每天都在想到底该怎么弥补淌出来的这一滴药水。我爸先后询问了五六家医院,其中就包括区医院。他没想到的是,区医院的医生一接电话,听我爸说了一句话,就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你是不是那个打狂犬疫苗的。”后来,我爸又去了区医院几次,医生再也忍不住了,“要不你看看精神科吧!”
可这一次,我爸对于狂犬疫苗的执着超过了我的认知。他不眠不休地拉着我妈,和她讨论这一针到底要不要补打?打完以后他会不会因为超量注射而死?不打会不会得狂犬病?打了会不会因为狂犬病毒在体内太多得了狂犬病?
我妈终于崩溃了,开始给我打电话,让我帮我爸查,到底可不可以多打一针?我爸则继续给省疾控、市疾控、家附近的医院打电话。可最近新冠肺炎疫情反复,没有人愿意耐心地听他说这种不正常的想法。可如果对方态度不好,我爸更接受不了。他要求别人对他的态度必须像我妈对他一样,要听他一遍遍讲述内心的痛苦,不停地重复那一天护士到底怎么给他打针的,然后安抚他、鼓励他,最后给他打一针。
我不忍心看我妈哭哭啼啼,只能对他说多打一针也没什么。于是我爸很高兴地出发了。就在那个下午,他去了四个医院,包括私人承包的疫苗接种站,没有一个医生同意给他补打这一针。医生都说,既然是按照免疫程序接种的就符合要求。如果一定要多打这一针,还是要回到区医院。
我爸到底又重新回到了区医院。他倔强得像一株干枯的树。不肯看精神科,也不肯退让,坚持要打这一针。而医生坚决拒绝。于是我爸僵住了。他每天都去区医院。无论我们怎么劝他。可我白天也要上班,我爸不肯放弃。
我们似乎都在等待,到底是谁先“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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